是否记得埋在月季下的青丝结?是否记得有个名叫达依的夏黎族姑娘?
“依,见了皇祖父不用怕,他人很和善。”
一只温暖的大掌紧紧裹住她的小手,达依回过神,低头看到手上的金戒如梦初醒,她已为人妇,旁边坐的男人正是她的夫君。达依有些惊慌失措,甚至不敢抬头,深怕他察觉出深藏许久的秘密。
“我不怕,你别担心。”
她低声轻笑道,虚浮的笑声听起来苍白而又无力。柯木勾起唇角,用力把她搂入怀里。
“还说不怕,你的身子都在抖。”
“我怕的不是这个。”
达依没把这句话说出来,她默不作声地向外探了一眼,玉辇已经驶入了皇宫。
青偃国的文武百官身着朝服肃立在燕干殿前,一见玉辇驾到,立刻跪行大礼恭迎王驾。侍官摆好辇凳、轻启辇门,柯木理整龙服、镇定自若,他下辇刹那犹如利剑出销,锋芒万丈,给那些狗眼看人低的大臣们来了个十足的下马威。
一只玉手从帘后探出,侍女见之连忙迎上,达依下车之后匆匆扫了一眼,接着便随柯木身后端步入殿,文武百官齐声高颂圣驾,这万人之上的尊贵的确令人飘飘然。
踏过白玉阶,燕干殿近在咫尺,燕王端坐龙座之上,双目炯炯,面容清肃,太子与几位皇子站其右侧,左侧是一品重臣,宋玉超赫然其中。
殿内金碧辉煌,金砖铺地、碧玉为梁。入殿之后,达依始终没有抬头,她理应不该出现在这儿,柯木却说:你是一国之后,将来同我一起治理丹兰,为何不能进殿?就因为他这句话,达依只好换上紫红纱丽、披上面纱随他面圣。
从她进殿的那刻起,燕齐灏已经注意到了,他本以为丹兰的流亡皇后是个黝黑高大的异族女人,却没想到是个肤白如雪的中原女子。由于礼教所缚,他不可能堂而皇之地盯着别人老婆看,只好有意无意地瞥上几眼。
她身姿婀娜,犹如一朵彩云翩然而至,动静之间又不失端雅之风,裙摆下的金莲小巧纤细,似乎还不及他一双手大。她的眉如同新月,低垂的眼眸像是笼着一层若有似无的水光,轻纱掩住了半侧娇容,看不清是什么模样,不过有一点不可否认,她一定是个绝色佳人。
燕齐灏的心隐隐作痛,或许是思念过度,见谁都觉得像她,可是她已经死了七年。
她离得越来越近,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紧锁在她的身上,或许是旁边的人发觉到了异样,暗地里碰了碰他的手,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失态,立刻垂眸肃立。
柯木走到龙座前正身行大礼,达依跟着欠身下跪,见到自己外孙与孙儿媳气宇不凡又识大体,燕王龙颜大悦,立刻抬手虚扶。柯木起身谢过,敬言几句后说要献上厚礼,话落,一僧入殿,四名沙弥抬着一架紧随其后。高僧绕架颂经,然后掀开架上的红布盖,一座一人高的白玉坐佛赫然跃出。坐佛状若真人,洁白晶莹,裟冠上的各色宝石熠熠生辉,燕王信佛,一见此宝惊诧万分,不由起身拜念,众人跟着纷纷跪拜起来。
燕王喜不自禁,忙命人将佛像送于经楼供奉,觐见完毕之后设宴款待,在入宴之前,燕王特地把他们引入偏殿小叙,皇后与太子妃都在殿中,达依见到她们特行大礼以示敬意。
皇后一见到柯木就忍不住对燕王笑着道:“你看,他与灏儿真有几分相似呢。”
听到这话,柯木与燕齐灏相视一眼,柯木有着异族人的狂野,而燕齐灏则多了几分冷傲之色,两人虽是相似,可脾性却南辕北辙。
达依坐在柯木身边,眼眸低垂沉默不语,若是皇后与太子妃问话,她也是轻声细语绝不多言。过了一会儿,内待进殿奉茶,有个二三岁小娃跟着乳母走了进来,他见门之后便行跪拜之礼。
“燕安轩拜见皇爷爷、皇奶奶,拜见爹爹、娘亲,拜见……”
小娃看看柯木与达依为难地挠了挠头。
“拜见皇叔、皇叔……娘!”
奶声奶气的声音很是可爱,众人听了哈哈大笑,燕王笑逐颜开,拿起一块茶点向他招招手。
“轩儿快来皇爷爷这儿。”
小娃嘴巴一裂,连跑带跳地走了过去,太子妃捂嘴轻咳几声,那小娃转头看看她马上放缓脚步,他双手接过茶点之后,迫不及待地跑到娘亲面前开始撒娇。
小娃的神态与燕齐灏多么相似,连笑起来也是一样,如果孩子没有落掉,或许也像他这般可爱,达依硬忍住从心底泛起的酸涩,情不自禁地抬起眼眸,看着他们齐乐融融,一丝怨愤从她眼底一闪而过。
“唉,不知何才能抱到曾外孙。”
燕王装作无意提及,柯木轻笑几声,道:“皇祖父不急,好事将近,不会让您等太久。”
他一边说一边轻轻握住达依的手,恩爱之情令人羡艳。燕王听后开怀大笑,连连称好,过了一会儿,他又问:
“名字可有想好?”
“回皇祖父,名字还没起呢,到时还要麻烦皇祖父赐名才好。”
“呵呵,那是当然。”
燕王喜上眉梢,就在这时侍内入内禀设宴之事,看看时候不早,燕王便请柯木入宴,由于男女不能同席,达依便跟着皇后与太子妃用膳,柯木走之前在她耳边轻言几句,两人看起来如膝似胶,太子妃神色僵硬,似乎有些妒意,她看向自己的夫君却没从他眼中找到想要的东西。燕齐灏出殿前有意无意地回望一眼,她静静地坐在那儿,如同一件精美绝伦的摆设,自始至终她都没看过他。
他走之后,达依抬起了头,突然之间她的心里变得空空荡荡。过去七年,他还是以前一样,面如玉、发如墨,不过曾经桀骜不驯的傲气被岁月冲淡不少,如今他身上更多的是成熟与稳重。原本以为自己会恨他,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可见到他的瞬间,她才明白这么多年都是在自欺欺人,原来有一份爱可以埋藏得这么深,深到自己都发觉不了,她情愿相信那颗毒丸是个恶梦,她深爱的燕齐灏不会杀她的。
达依听不到皇后与太子妃在说什么,她的思绪已跟着那人一起走远,此时此刻很想大哭一场,可是这又能怎么样呢?她已是别人的后,而他也有了妻儿,他们终究是错过了。
一场豪宴食之无味,众人相谈甚欢,燕齐灏的思绪却飘忽不定,那抹侧影牢牢占据他的脑海始终挥之不去,柯木坐在他身侧,时不时与他攀谈,可他毫无兴致,甚至有点讨厌这个男人,如果不是他的出现,怎么可能会遇见一个和她如此相似的女人?心中的伤痕已是鲜血淋漓,这无疑是在上面洒了把盐。
令人痛苦的豪宴终于散去,燕齐灏迫不及待地回到书斋翻出香囊,香囊上的并蒂莲已经被他摸旧了,但他一直舍不得扔,因为这是她留下的。燕齐灏深吸了口冷气,不由自主地将香囊紧紧攥在手中,曾经的过往如同尖针深深地扎在他的心中,每次想到她已不在,他便痛得无法自拔,如果唤一个人千百次他能回来的话,那她早已重回到他的身边,怎会留他一人在世上孤单寂寞?他真希望那次落崖能将所有记忆摔碎,他就不会像现在这样痛苦。
“太子殿下,太子妃求见。”
内侍过来传话,燕齐灏回过神后小心翼翼地藏好香囊,然后命内侍宣她进殿,过了一会儿,太子妃手捧填漆金丝茶盘缓缓而入。
“爱妃有何要事?”
燕齐灏轻问。
“听李公公说,殿下刚才酒喝多了,臣妾特地沏了壶茶。”
太子妃一边说着一边将茶盘放置案上,燕齐灏轻笑几声,伸手接过她递来的香茶随意抿了几口。
“本宫只不过多喝了几杯,李公公真是小题大做。”
“呵呵,李公公也是好心,酒多无益。殿下,再喝些茶吧。”
太子妃端杯劝道,燕齐灏伸手接过后又喝了一些。
“丹兰的事都处理好了吗?”
燕齐灏放下杯盏,装作无心问起,太子妃点点头,笑着道:“全都安排好了,现在正在沐丰殿歇息,下午皇后和我还要陪他们游园呢。”
“这段时日要辛苦爱妃了。”
“不辛苦,这是臣妾理应做的。”
太子妃脸颊飞红,面露羞涩,似乎就因为他这几句彬彬有礼的客套话欢心不已。见燕齐灏低着头有些心不在焉,她连忙找了个话茬说:“刚才用膳时,差点闹出个大笑话。”
“什么笑话?”
燕齐灏好像起了丝兴趣,太子妃兴致勃勃地继续道:“臣妾听人说丹兰人吃饭不用筷子,特意备了好几把银勺,那丹兰皇后揭下纱后,臣妾才发觉她是中原人,马上命人换了筷子过来。”
话落,太子妃咯咯地娇笑起来,燕齐灏却是面无表情,似乎对她说的不以为然。
“小事一桩,下次小心就好了。”
听到这冷冰冰的声音,太子妃的笑声像似沉入水中一下子变得沉闷了,她轻声附合了一句,然后起身告退。燕齐灏没有挽留之意,随便吩咐几句后便转身翻出一叠古书摆在案上。太子妃望着他冷漠的背影鼻子一酸,两颗泪珠不小心掉了下来,她很清楚这么多年他的心不在这里,他的魂也不在这里,他对她好只是因为她姓宋。太子妃擦干眼泪,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回到自己寝宫精心妆扮一番。她是太子妃,是将来的皇后,怎么能在别人面前丢了脸面?望着镜中的娇颜,她微微一笑,似乎幸福无比。
午膳过后,达依回到为他们准备的沐丰殿,她呆坐在案前不停转动指上的金戒,不知道应该干些什么,她觉得自己装得很累,无论是在柯木面前还是在别人面前,她不知道这样的日子何时才能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