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亦留有一手,告知我错误的地宫地址,以防我翻脸不认人,如今想想,当初确实是欠考虑。不过眼下这些事皆无谓了,人已在我手中,费些功夫也算值得。”
听了教主所言,果如她当初所料,此人乃是于影刺族洞穴中,刻下“影刺必亡”者,或与影刺族有深仇大恨,方泄露族中秘密,还求他人诛灭全族。
教主看了看外面天色,已近夜,便道:“天色也不早了,不如先行用膳?”
人在暗月,比在任何一地皆安全,既然如此,她便不急于一时了,点头示意,随教主去用膳了。
席间不见他人,惟她与教主耳,而教主亦不过看着她而已,偌大的雪桦园里空空荡荡,只听得雪花簌簌响,雁鸣三两声。
于此气氛下,她亦无食欲,索性与教主谈起事来:“你说此人既知传说全部,何不自己坐拥天下,反告之于汝?”
教主沉声道:“因为他亦不知地宫所在,只知一些线索耳,据其言,影刺族有一纸传说,自几百年前影刺族诞生时便代代相传,不应有假。但纸上并未明说,一切皆是推测耳。”
她略微诧异,说道:“单凭猜测,你们便为之明争暗斗、杀人无数十七年?”
教主哂笑道:“不妨告诉你纸上内容,看看你如何猜测?”
她点头道:“说罢,我也想听听。”
教主便答道:“纸上如是说,帝室之长,凤者临晨,十五凤成,择木而栖,氿泉溟墨,是处梧桐,梧桐生凤,凤栖梧桐,梧桐者,得天下。”
听罢,她不禁诧异道:“氿泉溟墨?!”
教主点头道:“没错,我亦是近几日方知,君溟墨与君氿泉为此人之子,此人因为我追杀,怕连累其子而弃之街头,并告知两人,若是遇着好人,便将名讳告之于他,否则谎编。或许是感谢拾养者对其子的养育之恩,方将传说中表明地宫之址的语句透露给他。为混淆视听,又将此句颠倒,让人分不清究竟谓何。”
她沉默片刻后,说道:“即便如今有了正确的语序,也不知这句子究竟谓何。”
教主随意叹了一声道:“我们也尚未知晓其中含义,只是想你若与此人交谈,或能从中了解什么,方急忙将你带回。”
她挑眉问道:“他当真会说实话?毕竟当年已撒过一次谎,如今要他讲实话,可是更难了。”
教主却是朗声笑道:“那是自然,只要我对他说,君溟墨与君氿泉在我手中,就不怕他不说实话。此人天不怕,地不怕,只怕这两个儿子出事。”
听到教主又玩起人质威胁的把戏,她脸色阴阴,颇为不悦道:“话已至此,便没什么好说的了,带我去见他罢。”
“现在?”教主问道。
她放下手中之筷,正色回道:“现在。”
两人自雪桦园中之井来到地下山庄,九转十八弯后,来到一间囚室前。昏暗之中,借着熹微烛光,她依稀可见有一人垂首颓然坐于墙角,发色灰白,正乱蓬蓬地贴于面上,有一小银管格格不入地簪于发际,似乎已年逾古稀。一件破旧长衫皱皱巴巴,因沾了囚室中的灰尘而显得愈加陈旧。在他身旁还躺着一根拐杖,深棕颜色,曲如盘蛇,她初见时隐约觉得蛇头之上有一光斑闪烁,再一看便又什么也没有了。
那人原先耷拉着脑袋,听闻有人入室,便缓缓抬起头来。他的右耳略有残缺,双目已毁,形容枯槁,已不成人样。看着那人模样,她觉得略微眼熟,仔细辨去,不禁惊呼:“你是飔风城时的那卜卦道人?!”
听见她如是说来,他似乎也想起了什么,干巴巴的嘴唇嗫嚅着,似在语:“公主还记得我呵。”
教主一听,玩味道:“哦?原来两位还是旧识?他乡遇故知,幸甚,幸甚呵。”
她了无欣然,只是拧眉道:“你当初为何卜了那卦?”
他费力答道:“当时暗月之人在你身旁,若是说些暗示你身份的话,必能令其对传说深信不疑,而为此将天下搅得大乱。”
她不知,原来早已有人埋下伏笔,只是他这如意算盘打错了,虽然渊是暗月之人,然根本不在意传说孰真孰假。她又转而问道:“那你为何要散布传说,搅得天下大乱?”
他费力嗤了一声,说道:“我生于影刺族,而却异于族人,发色如墨,出生时生母便亡故,族人以我为诅咒之子而人人唾弃。我本欲自尽,却有一女子劝救了我,后与我两情相悦,私自诞下溟墨与氿泉,溟墨颇似我,乌发白肤,而氿泉似她,白发白肤。族人听闻我与她私通之事,便将我与她囚禁了起来,且论罪当诛。她为了我,去向长老求情,族长之子因对她爱慕有加而同向长老求情,长老却说即便可饶恕她,亦不可饶恕我。”
似是说道动情处,他话中带了怒火:“然而,私底下,她却恳求长老替我而死,长老也允诺了她。直到行刑那日,我方知此事,却因囚于笼中不得相救,族长之子亦无法,毕竟影刺族中,长老地位更高于族长,族人面前,他亦不能如何。其后,我借着族人送饭时机,设法携二子出逃,临行前一把火烧了洞穴,趁乱来到长老房中,竟发现了一纸传说。成功出逃后,再未回到影刺族。”
“然后呢?你便将传说泄露与暗月、先帝、夏武帝?”她问道,心中暗叹,亦无怪乎他会如是憎恨影刺,即便作为听者,她亦无法无动于衷。
他的面色立时出现了憎恶:“那是自然,宁华死了,我要整个影刺陪葬,然而暗月出尔反尔,我只能将传说告之于令两位上位者,以求与暗月相抗。”随后唾了一声道:“只是不想先帝如此不堪,不过几日便支持不住了,看来当时应早些告诉他地震之事,让他好做部署,能多与暗月、夏武帝抗衡一会儿……”
她不禁出声道:“你……!”
他抬眼望她,神色轻蔑,说道:“公主,你最是令我失望,如此之快便被暗月擒住了,这世道可还太平着呢,丝毫不及我想象中的群雄逐鹿、天下纷争。亏我还精心布局了十七年,流亡了十七年,你真是太不中用了!”
她怒目而视,先前的同情感一扫而空,囚室中烛火忽而一爆,如同她此刻心情一般,如鲠在喉,不吐不快。
是时,教主轻声咳嗽道:“好了,公主。这种人不必与他多费口舌,还是说正事罢。”
她瞪了教主一眼,比起前者,教主更为可恶。深知生气亦是枉然,她深呼吸一口气,按捺住心中急躁,沉声道:“你可知氿泉溟墨之意?”
他爽利答来:“不知,我若是知道,还不如早些携你去地宫,换得天下呢。”
她一拧眉,又问道:“那血祭之事呢?就那纸上传说而已,可只字未提。”
他却是蓦然大笑道:“公主,将你带到地宫去,不是取你鲜血,莫不是还与你……”
她立时明白了他话中意味,脸色铁青,拂袖而去,教主随后,那人依旧在囚室中,以干涸之声狂言大笑。
出了囚室,教主便说道:“公主不必记挂于心,那人如今只是个疯子而已,何必与疯子计较?”
她于门缝中望了一眼囚室中人,那模样已惨不忍睹,不禁嘟囔道:“那倒也是,都成这副模样了,再与他计较也无益。”旋即面色好了许多。
教主却是轻笑道:“公主以为他那是本来面貌吗?我先前说过,此人精通易容之术,他这副模样不过是易容耳。他要躲着我们十七年,谈何容易?而他伪装若此,便无人怀疑了。试想以君溟墨、君氿泉之貌,其父即便已是中年,亦当形容清朗,何以丑陋如是?”
她又问道:“既然如此,那么你们是如何找到他的?”
教主哈哈大笑道:“公主,你以为暗月之人是吃白饭的吗?当年他为你卜卦时我们的人便盯上了他,只是一直未见其有何动静,不敢妄下论断,恐打草惊蛇耳。近来,随着你辗转多处,他亦有所行动,方知其为当年影刺族人,捉来地下山庄。”
她不再言语,教主便吩咐了下人带她回房。比起地下山庄,她还是喜欢雪桦园多一些,毕竟雪桦园,更有人味,地下山庄里阴阴的,偌大的山庄里只有数十人耳,且陌路行人,面色阴冷,还不如不见。
立于雪桦园回廊间,她无意间仰首一望,杳夜无月也无星,似是风雨欲来一般。下人问了一句:“公主,怎么了?”
她摇了摇头,继续向前走,说道:“无事。”
寒风渐起,带起雪花无数,雪桦园立时淹没于白色海洋之中,形影难辨。
第九十四章 拨云见青天(二)
回房后,沉霖并未立即睡下,时辰尚早,而今日获知之事颇多,她便索性挑灯坐下,一一抽绎。
此一切迷惑的源头,还在于“氿泉溟墨”四字所指,其中应有那棵梧桐树所处之地。氿泉溟墨,氿泉溟墨,她反复念叨着,还是不解其意。
窗外寒风凄紧,哀雪凌乱,即便窗牖已紧闭,呼啸犹是不绝于耳,令她颇为烦躁,起身往复踱步。
更漏长,金虬缓,灯上点滴,兰烬余香,永夜寂寥。她思绪纷乱,思前想去,尚不知如何着眼,此四字无端,怕是自己才疏学浅,难解其意。
踱步中,她无意抬头望见菱花铜镜中的自己,不禁含笑摇首,钗上铃铛琅琅,自己竟还穿着林宸封赠与的那件衣裳,在先帝处寄居时也曾换上别的衣裳,只是恰巧教主来时,自己又穿上了这件。
那水墨纹理随灯影忽明忽灭,乍现还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