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霖伸手去捉,却惟有半掌香魂,已再无人影可寻。她失声喊道:“娘!”
却是如此一呼,她自梦中醒来。直身坐于床上,涔汗淋淋,她一摸额间汗珠,惊魂未定,犹有余悸。
“你可是醒了。”一个陌生的男声忽而想起,吓了她一跳,方留意身旁还有一人。那人八十开外年纪,已是两鬓秋霜,髭须飞雪,着了一件大白长衫,面目清朗,精神颇佳,正笑吟吟地望着她。
她一下子没了主意,尚未记起昏睡前情境,而今又徒增一陌生老者,弄得她一个头两个大,云里雾里了。
那老者倒不甚体谅人,知道她不识自己,却不先报了家门,而是绕了个弯子道:“你虽不认得老夫,老夫可认得你。不过你于老夫或有所闻,我那三名劣徒也给你添了不少麻烦,老夫这为师的,先行向你赔个不是了。”
她醒了醒神,绞尽脑汁回忆这老者的徒弟于自己有何瓜葛,竟有三名之多。却值此际,有人叩门而入道:“师父,您要的药来了。”见了来者,她不禁大惊,端药入室者,竟是君溟墨。
若是见了如此情形,还不知眼前老者何人,那她便是当真睡懵了。她对着老者惊呼道:“您是那邪教前任教主?”
“放肆!怎敢对师父如此无礼!”君溟墨拧着眉冷呼道,甚是不悦她将自己的师父称为邪教教主。
那老者只是含笑摆摆手道:“溟墨,何须如此拘谨,礼数节仪是俗人那一套,为师既已归隐山林,又何复谈此世故?”老者如是说来,君溟墨方稍降辞色,将药碗放下。
得了势,她却是不依不饶道:“就是!算来我与老教主可还是爷孙关系呢,我们爷孙重聚闲聊,关你个外人何事?”仰仗着老教主的庇护,她不无报复之心地讥讽君溟墨。
听了她这一说,君溟墨原本冷若冰霜的脸更是寒气四射,依稀还混有几分杀意,瞪着她说道:“一介妖女,竟敢口出狂言,还与我尊师高攀关系,厚颜无耻何!”
从未有人敢当着她的面说出这等逆耳之言,她立时火冒三丈,也忘了自个儿如今是寄人篱下,还需仗人鼻息,反吼道:“你才是妖孽呢!整天摆着张残念的棺材脸,又没人欠你钱!你以为我愿在此见着你?见着还嫌晦气呢!”
君溟墨尚未还嘴,老教主便先扑哧一笑,说道:“哎呀,年轻人真是有活力,棺材脸?有点意思。”
见师父非但不制止她,反而还长她气焰,君溟墨约略憋屈道:“师父!怎能纵容这妖女肆意胡言,她出言侮辱徒弟便算了,若是不加以制止,时日长了后,她定会连您也不放在眼里!”
不悦于君溟墨左一声“妖女”,又一声“妖孽”,她反唇相讥道:“还不知是谁肆意胡言呢,进了门便劈头骂人家妖女,你这影刺来的妖孽也好意思开口?令尊可是影刺的诅咒之子呢,就因着你们俩兄弟的出生,给令堂招致杀身之祸。令尊呢?他倒是好,随意胡诌一句话便搅得世道不得安宁了。你不是最敬你师父吗?若不是令尊肆意胡言,动了墓眠的野心,他老人家又何以落得如此地步?想来‘虎父无犬子’,你也不输与令尊罢?”敬语中反透着阵阵讽意。
君溟墨被她气得脸色发青,因着面容苍白,更是显而易见了。想必他也知晓了那囚室中人之事,或亦不待见这个十余年未见的父亲,而她哪壶不开提哪壶,必是触着他的痛处。他上前了一步,有风雨欲来之势。
老教主是时抚掌道:“好了,好了。冤家易解不易结,你们一人少说一句罢。溟墨,对姑娘温柔些,怎能口出狂言?你这小丫头也是,老夫也代劣徒向你赔不是了,得饶人处且饶人,旧时恩怨便让它过去罢。”
君溟墨瞪大了眼说道:“师父,你向这妖女赔何不是?我并无差错,是她自做作孽耳!”
“溟墨!”老教主喝叱了一声,君溟墨立即低下了眼,默不作声。老教主又稍降辞色道:“你先出去罢,我有些话要对她说。”
君溟墨不甘地刮了她一眼,她却丝毫不收敛,摆手催促道:“没听见吗?还不快出去,棺材脸!妖孽速速退去!”心中对此人早是积怨已久,如今逮着机会戏弄其一番,她又怎会不一逞口舌之快,将君溟墨气得敢怒而不敢言?
“你这小丫头,怎捉着人家短处不放?溟墨莫与她计较,还是速速退下罢。”老教主是时出来“救驾”,以免君溟墨胸中怀忿,一个忍不住便对她出手了。
虽是心有不甘,然君溟墨终是愤愤而去了,待他转身关门,她还得意地朝之做了个鬼脸,气得他握门把手那力道加重了几分,幸好这门亦堪摧折,不致当场报废。
待确认君溟墨走远后,那老教主方启声道:“小丫头,你可是老夫见过的最特别的女子了。分明还未了然敌我情势,竟还肆意挑拨对方。老夫真不知该说你胆气过人,还是无知无畏好。”
她笑吟吟道:“老爷爷既是道我不知眼下形势,那便烦请您相告一二好了。”
老教主摇摇头笑道:“你这小丫头,倒是挺会卖乖,饶是千雪当时年少,亦不及你半分。也罢也罢,你故知老夫无意加害于你,老夫也不杞人忧天、徒添忧心。不过你就不好奇这是哪,而你又为何会在此处吗?
她笑着回道:“看这屋外山清水秀,长天静练的,想必又是一处世外桃花源。而我听闻暗月前教主数年前已归隐山林,您又既居于此,那么此处是何地便不难解释了。至于我是如何来的,既然君溟墨在此,您是他师父,有事自不会亲自出马,恐怕是那妖孽奉您之命,前往地宫救我于危急之中,方至此处。”
老教主不禁抚掌大笑道:“好,好!不愧是我大夏王女,果不同凡人,有超然拔世之惊采也。看来你敢戏弄溟墨,是捉着了老夫必会护得你周全这点了。”
她矫首施施然道:“那是自然,我也不多谦辞,既能入得暗月,出得皇宫,我便自有本事,否则何以游刃于此三者乎?您既是连那邪教教主亦可宽恕,又怎会与我这年少鲜知方出言不逊的乡野丫头一般见识?”
提及教主之名,老教主便不禁怅然,起身长捋髭须,摇首太息道:“说来那墓眠本也是个可怜人。概于二十年前,老夫心血来潮,一人驾马游觅于黄沙之中,时值三伏天,羌羯又是大漠之族,自是炎热无比。我见前方有一树林,想来当有活泉其中,便深入而行。却不想,此林百转千回,入时容易去时难。所幸林中阴凉,老夫骑马绕了大半日,方见前方有一白光,循光而入,便见有一片油菜花田,风翻千层金浪,卷起万点飞雪,而远些还有村庄列次,高木相杂环生,烟萝重重,让老夫着实吃了一惊。”
老教主重重叹息一声,又道:“然而更令老夫吃惊的是,待过了菜花田,便见有一书生模样的青年倒地不起。老夫连上前扶起他,他的脸却已被毁,横七竖八割了好几刀,血流了满面。不知是谁人如此狠心,还给他下了数种毒药,他连血亦成了蓝紫色。那时老夫以为他活不过多久了,便将他安置于屋中,欲稍事休息后给这可怜人下个葬。却不料无何,他自个儿醒了,说不出话来,手脚亦动弹不得,只有一双眼还有神,瞪得大大的,极是不甘。那模样即便是老夫这等看惯了生杀之人亦不忍睹目。他身上下的那些药怕是一辈子也不会好了,只能以毒药相攻相克,以毒养毒,即便侥幸活下来,亦是命不久矣。老夫见他也是可怜,便将他带回了明月,好生调养,收为徒弟。却不想……哎……”语毕,老教主摇首抚须。
听罢老教主一席话,她亦不禁长叹道:“道是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我倒觉是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原来这墓眠先前也如是凄惨,亦无怪乎变成如今这般疯癫模样。您且再说说,他后来是如何在暗月里立足的。”
老教主仰首回忆道:“当年墓眠也不过是一介书生耳,不知何故,村中人皆不见踪迹,也无争斗痕迹,惟余他一人倒地门前罢。老夫将他带回明月后,费心给他治好了外伤内损,又教他易容之术,改去了容貌。他似是对毒药颇感兴趣,老夫便一并教与了。对这个年轻人,老夫似有种特别的情感,久而久之,便将其视同亲生了,”稍顿了顿,老教主又道:“他不喜言语,老夫亦不多问他来由,经历了那等残忍之事,饶是再坚毅,也难免变得寡言少语。是故,老夫只是传他施毒之道,教他些轻功防身,不曾提防他。渐渐也将一些教内事务交与他做,欲待百年之后,将明月托付与他。却不想,元武十一年十二月廿四日,是日寒风摧枯树,庭霜结阑干,夜里忽起变乱。但凡老夫旧部,悉数中了剧毒,此毒诡异,即便是老夫亦无法解,恐为墓眠秘制。所幸老夫功力尚算深厚,苟且保全了一条性命,溟墨与氿泉生来便异于常人,许多毒药对两人皆是无效,我们三人留下假尸后便逃离了明月,来至此处隐居。后来方知教众多不服他,功力高深者如千雪逃出了明月,后生不敌者如渊只能迫于淫威,还有一部分被墓眠残忍杀害,如此一番,墓眠便平定了明月内部,亦将其改名为暗月。老夫半生为明月操劳,不想老来还被暗算,早已是心力憔悴,便不再问世事,只遣溟墨与氿泉继续帮助夏武帝,为夏凉尽一份心意耳。”
她唏嘘不已,看来这老教主果如江千雪所言,并非恶类,只是心思过善,不慎提防,方使小人有机可趁,险些命丧人手,岂不悲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