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拾起仅剩的一小壶酸梅茶,走到两人面前,尴尬一笑:“前辈为你煮了些青梅茶,我想还是莫辜负她的心意为好,便擅自拿来了,我……没别的意思。”
君氿泉微微一笑,似乎早知她隔林偷听,故意引出他哥哥的一番真心话,虽然被打断了,但就其犹犹豫豫的态度而已,薄胜于无。她虽不擅谈情说爱,但察言观色还是不在话下的,君氿泉的这一笑,她便对这一切了然于心了,而想必君溟墨亦然。
“既然是前辈准备的,那我便尝些罢。”君氿泉拿过茶杯,刚要倒一些,又摇头道:“唉,这茶水倒了些显得更酸了,我还是回屋添些热水罢。”言罢,提了茶壶与茶杯,留下一盘残局便嘴角含笑地离开了。
这一刻,她方觉日影的到来果使这个生冷怪异的君氿泉变了不少,至少,学会了诓套他哥哥的话了。
风有些涩,她捏袖掩面打了个喷嚏。
他显得有些拘谨,犹是坐在一旁,说道:“春夜里冷,还是早些回屋罢。”边说边收起了棋子。
她挥了挥手道:“不碍事,就是青梅茶约略刺鼻罢了。”言罢,兀自坐于君氿泉原先坐的位置上,捻起了棋子:“不如我们下一盘?”
“你?”他不禁失笑,这一笑,便彻底打破了青梅茶酸涩的气氛,转而有些沉稳了,如同四月熟透的梅子。
她也是抬头一笑道:“怎么?棺材脸,少瞧不起人了,来这儿一年多,我也是有些长进的。”至少,她自己已是自诩武艺双全了。
“妖女毕竟是妖女呵,那便当是给你下马威罢。”他收拾好了棋子,自行选了黑子,轻点于棋枰之上。
她不动声色地跟了上去,自知比不过他心思缜密,只能依仗快棋取些胜算。而今夜,他亦显得有些浮躁,两人衣袂交错,互不相让。
局势愈逼愈紧,眼见着她的半壁河山便要失手,她却蓦然道:“棺材脸,你还是随你弟弟出去见见世面罢。”
“你这是什么意思?”他落子的瞬间有一丝迟疑。
她依然故我,于棋枰上力挽狂澜,而又曼声道:“年轻人嘛,总是该出去闯闯的,既然已经风平浪静了,何不开始新的生活?”稍顿了顿,她又补了句:“前辈常这么说。”
“你很希望我离开这儿?”他说出这话时,连自己也不敢相信自己会说出这样的话。
她敲定一字,从中局挽回了偏角的劣势,不动声色道:“下棋便讲究一个全盘,总是着眼于一隅,自以为找到了根据点,可是会失掉大局的呵。何必如此急躁?我不过是个门外汉,输了可不光彩。”
他皱了皱眉,低头落子不语。无何,便又逆转了局势,盘上白子渐稀零,以至于最后全军覆没。
她轻吐了一口气,笑道:“其实只要稍顾全局,便会发现先前固守的那一隅是多么微小了。”
他却说道:“即便是你明知这么下封不住我的攻势,意欲力挽狂澜,也无法改变要输了的事实,可你不也没为输了而沮丧失落吗?”稍顿了顿,他又道:“再让你下一次,恐怕也是方才的走法罢?”
她沉默了,似乎听出了他话中的坚决。一切来得太突然,一如春夜的夜幕,悄无声息地降落下来,不讲一些情面。
纵然那夜两人只是谈论了一番棋艺,她却发现来到山谷的这一年了,成长的并不仅是她的武艺、乐理。
第一百一十四章 声断霁虹里
自君氿泉与日影兄妹离去后,山谷里又恢复了宁静。日复日,月复月,光阴如同失控的罗盘,一味旋转而不曾停下。荏苒间,时光又转过了一岁,翌年的暮春莺啼犹不绝,融融软软的日光铺洒于田埂上,老教主所莳之铃兰初绽,花蕊满盛流光,清风过也,便洒了一地。
来到这谷中已有两年了,沉霖的发丝随着年岁疯长,稠密的水蓝紧束于她的后背,惟有些许青丝隐于脑后。研究一年余,老教主也未有进展,转眼又临近夏日了。
一日上午,沉霖与君溟墨照例期于竹屋外的小树林,只有四人的山谷中,日子无趣得很,惟有习武解闷,而她也渐渐喜欢上了这种肆意挥洒的感觉。
今日她着了一件微蓝的水纹衫,是江千雪前些日子上镇里添置的新衣,总算不是白色的了,她便迫不及待地换上。而他一见她这副模样,便轻笑道:“愈来愈有妖女的模样了,看你这身蓝,还有那头头发,哪儿点不是引人惊呼的?”
她白了他一眼,悠然道:“只是肤色不是死人白的,看着还是个活人。”
他微微一笑,也不回驳,抽出江千雪新购置的短剑,示意她拔剑。她以一笑回应,腰间束着那柄铜纹短剑,只是转瞬间,其上之剑便已出鞘,两年来的历练已使她今非昔比,许是天资聪颖,如今已能与他动真格地过上几招了。
剑走偏锋,锋刃交接的那一霎乌铁呼鸣,随着两人背向拉开的剑势吱嘎作响,扫风般划出两面断影。山鸟是时惊呼而遁,拍打的翠羽落下,滞于空中,又被不知是谁的剑迎风劈成几段,只零落下几毫微毛。
蓦然,他一个突刺,直逼她的胸口,险象环生。而她亦非当初那般稚嫩了,毫不避讳他这一剑,一拧腕,转身便挡下了这一剑。稍加运力,排开他压制的攻势,蓝发飞洒,一甩身便转守为攻,步步逼向他的要害。
他唇锋略勾,不知是赞赏她这一记突围,还是嘲讽她过于天真。她那一剑刺过,他便顺着剑的走向任她穿过,另一只手已悄然绕至她的肩膀处。在她最为得意,正以为两年下来终可敌过他时,倏地臂上吃痛,短剑应声而落。
“下手也太狠了罢?棺材脸。”她揉着被剑柄横刺的臂膀,抬眼抱怨道。
他则了无抱歉之意,手笼袖中,旁观她拾起短剑并轻拂,淡然道:“江湖险恶,眼下不让你知道痛,以后怕是会吃亏的。”
她靠于树下歇息,抬手遮住斜穿入树林的阳光,没好气道:“我当然知道啊,要是遇着贼人啊,我早逃了,还跟他费这般功夫作甚?毕竟武力只是最后手段,逃不过再说罢。”有气无力的样子,透着满溢的春困。
他走近了些,唉声叹气状道:“出去了可千万莫说是我教出来的,省得坏了我的名声,好歹我……”尚未说完,他便“啊”了一声,摸着被熟透的青梅砸过的左颊,望向坐于青梅树下的始作俑者。
她上下抛着两个青梅,挑眉笑道:“棺材脸,你想我说我还不乐意呢,本来这一头蓝发已是够招人眼了,再说有你这么一个师父,人家还不当是哪来的妖孽给捉了?”
“好你个妖女,给你三分薄面还撒起泼来了,看我怎么整治你。”他气得面泛微红,运起真气击向她靠着的那棵青梅树,而后得意地笑了起来。
她刚想说这眼准也未免太差了,离得这么近也打不中。便有十几颗硕大的青梅相继砸下,她还来不及起身,那青梅便悉数砸在了她头上,有一颗来得晚些,她勉强用手挡住了,拍在那枚铁扳指上,青了一片。
她一站起来,十几颗熟透的青梅便滚落在地,有些尚完好,有些已破开了皮。而她脸上正挂着几条青汁,还有一缕自她额间而下,溜过左眼,滑下颈项,好不狼狈。她气恼地用手抹去那些酸甜的汁液,沾得满手皆是,新衫纹的碧水上也转眼横了几道青山。
见她胡乱地擦那些酸涩的汁液,他连忙要上前阻止,可她哪肯让他近半步?运起轻功便跳上了树,腮帮子鼓鼓的,气得不轻。
无何,她便觉得眼睛有些痛了,那些酸涩的青梅汁残留于眼中,刺得她脆弱的眼生疼,几乎睁不开眼。她倒吸着冷气,想要找水洗去,似乎是忘了自己正坐于树枝上,慌忙起身要走动,便错步摔下了树。
他眼尖,一个箭步上前便接住了从树上摔下来的她。她闭着眼,看不见,只得胡乱地挣扎着,说道:“棺材脸,你放开我,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等我去去就来。”言罢,甩开他的手,跌跌撞撞着要去田里取些清水,可等不到去泉边了。
他无奈地拉住她,说道:“早告诉你莫擦得那么急了,这会儿吃亏了罢?就你现在这样,不出五步必定得撞树上,还是让我看看罢。”他扶过她的肩,轻轻地拨开她左眼的眼睑。
两人头一回靠得如此近,这感觉怪异极了,令她不由自主地挣开了轻按在她肩上的手,向后退了几步,闷哼道:“谁要你这棺材脸看了,不信我能走出去?那我走给你看!”撒起脚丫子便往树林外跑。
手上细腻的触感顿时换以清冷的空气,他摆了摆手,无奈地追了过去,尚来不及喊声“小心”,她便“哎哟”一声,额头撞着了树,怕被他追上一般,抚着额又跑了起来。他自然是很快便跟上了,总在她快撞上树时拉一把。
“谁要你拉了?棺材脸,快放开手,男女授受不亲。”
“你这妖女还蹬鼻子上脸了?我那是怕你撞得鼻青脸肿的,师父问起来怪罪。”
“哎呀,叫你莫往那跑了,你还一个劲往树上撞,这树可没招你惹你的。”从话语里可听出他的笑意。
“棺材脸,平日里我最讨厌你摆着张脸,跟那棺材盖似的。眼下看来,你还不如摆着张脸呢。”
两人拉扯着出了树林,曝露于广袤的阳光中,游行于平坦的谷地里。而远处,正有一对老人含笑望着。
“这两个孩子倒是愈来愈好了。”江千雪喝着新煎的青梅茶,望着远处那对满是酸梅味儿的年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