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是想着,她那点怒气也消了。
“好了,此事便作罢吧,也不算什么大事,不过张蝶舞怎样了?”她和颜悦色道。
一提到此人,君溟墨便冷哼了一声道:“那夜我便把她杀了,当年未下手留下这么个祸种真是徒添麻烦。”
她心里咯噔一响,故知以君溟墨的脾性,诓骗他的人不会有好下场,也还是觉得太快了。对于张蝶舞她没有太多的同情,毕竟是想杀了自己的人,张蝶舞有苦衷,她何尝没有?她没有太多的善良分给被仇恨蒙蔽双眼的人。
江千雪怕她留有同情心,便道:“杀了她也方便我们行事,她是见过溟墨的,这小子也不善乔装,怕是易被认出,除去她后便不显张扬了。”
她略一沉吟后道:“前辈,你们是决意今夜前往了?”
江千雪难得地面目肃然,重重地点了点头。
三人沉默了一会儿,她蓦然笑道:“那我也跟你们去。”想想看,若是两人一去不归了,自己于爷爷也无法交代,别人有恩于自己,她从不忘,若有能助一臂之力,她也决不吝啬。
“就凭你?”先出声质疑的是君溟墨。
面纱下,她唇锋轻挑,肆意张扬,说道:“绮妍楼的新花魁只是一百两黄金卖了一夜,今夜不正是该回去了吗?”
不得不说的是,她纵然是有报恩之意,也不乏趋往危险之心,许久不活动了,她的血液可是会生锈了呵。有些天性是一生安逸也无法磨灭的,无所谓明智与否,她只是有这样的执念。
第一百二十二章 再逢如初见…
三月将阑,月魄初上柳梢头,泠江薄雾横斜,热夜倾泻了一江浓墨,洇开一片繁华。整个临泠城笼罩于氤氲的浮光丽影之中,如同勾眉调笑的女子,妖媚而不显轻佻。
而绮妍楼恰位于这座丝绸与茶盐堆砌的城池中央,烟花弹指碎,月色掬袖流,满城灯火尽风华。
沉霖斜倚于绮妍楼楼头,月色明灭,又是背灯影处,无人留意到她如水湛蓝的发丝与瞳仁。辰时已过,临泠的八骑大道上车如流水,马如长龙,着细腻丝绸的贵妇擎伞漫步,亦有挑担吆喝的小贩路过,灯煌斑驳了青石板,各色杂糅于一夜之中,迷彩烂漫了这座城池。
她的眸光低垂,手始终匿于水袖之中,反复摸索着冰薄荷的剑镡,锋芒总让她的指尖一凉。那种刀光的冰冷能让她在行动前保持镇静,而不至于呆会儿笑容僵硬。
她深吸一口气,月光自头上倾泻下来,她知道已是月中天时分了。时光一点点推移,她有些怖惧,羌羯六王,这个她从未见过亦不曾知晓的人将是她今夜暗杀的对象,想至此,她便会莫名地兴奋与紧张。
“他们来了……”君溟墨的声音蓦然响起,她无需转身便知来者何人。
他走到她身边,微风吹起他的长发,掠过她的颈间,微痒。他轻声道:“你怕吗?第一次做这种事。”风消磨他话语的温度与重量,这一声询问飘落于闹市之中。
“不怕,是我自己选的,有什么好怕。何况你们不是都在吗?”她淡然道,两人的对话浅如薄潭,泛不起一丝波澜。
“你本不该来的,明明与你没有半点干系,到底是为了什么呢?”他还是那样不温不热地问道。
她微微一笑道:“我若是说为了答谢你们,似乎有显得太拘谨浅显了。只能说是在山里呆了太久,不甘寂寞了罢。许多事不需要太确切的理由,不过如是想而已。”
他沉吟了一会儿,街上不知又转过了多少行者过客,车马灯火,月色更亮了一些。他方说道:“差不多这个时候了,进去的时候笑得自然些,我和江千雪先进去,老鸨会看准时机招你进去,是时你便吹些你拿手的曲子,或是跳支舞,我们自有对策。方才六王已经进了雅间,随从四人,两人守在外,两人陪同于内,不知他要见之人有多少人马,不过我们会速战速决的。”
她微拧了拧眉,问道:“那我的作用是什么?”这个计划中似乎她完全多余,连他们要作甚亦不知。
他略一愣,笑道:“分散他们的注意力,我会伺机刺杀六王,一击必成,若否,则立遁勿疑,成败在此一举,切忌恋战。”怕她不甘成为配角,他又道:“六王所带四人必是羌羯绝顶高手,非你所能敌。然羌羯人多不识中原轻功,见势不妙你只管逃,江千雪武功一般,然轻功还是绝顶的,她会想办法带你走。”
似乎是同意了他的说法,她不再言语。见她舒展开眉宇,他方舒展开心扉,淡然道一句:“走罢。”她虽他而去,灯火犹煌,月光却黯了一些。
行至雅间旁侧的房间中,她解开了乌黑大氅与罩纱宽帽,妆容清淡而隽妙,还是那身裁作的水袖中裙,纤腰款款,雪白细带的凉鞋,玉指清透。满头水蓝的发丝不做太多打理,更能突显纯然本色。而令她颇感意外的是,君溟墨也脱下了大氅,着一件月白长衣,柔腻的罩纱蒙着微光,恍若月晕。宽帽下的长发以青丝约束,斜簪白玉钿。他转身附上了一张人皮面具,再转过身来,俨然是歌楼里唱叹悠然的乐师。
她却扑哧一声笑道:“纵是戴着面具,也遮不住这张棺材脸。不过为何你有面具,我就没有呢?”
他瞪了她一眼,画得如黛峰修长的眉眼颇有几分邪魅。他低声说道:“小声些,隔墙有耳,也不知规矩。他们认得你不过是认这一头头发与瞳仁而已,回去你服下解药,变回常态,谁还认得你这妖女呵?”四下里张望了一下,他又低声道:“我这便过去了,你见机行事,自己小心些,可莫等着我来救。”言罢,理了理衣领便出了门。
她走到门边,听见君溟墨捏着轻柔浅淡的声调与门口的守卫说话,她不禁偷笑,从不知他也能把话说得如此温柔细腻,仿佛戏台上颠鸾倒凤的花旦,妆下一面,妆上又是另一面。
隔间极是厚实,他走进去后她便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与风声了。她完全不知隔壁在做些什么,暗流如时光般汹涌,红烛短,等待长,她一直听不见隔壁的动静。
她保持贴着门的动作许久了,蓦然一阵冷风灌入她的袖口,冰薄荷的香气喷薄而出,激荡开她凝固的思绪,她方想起,君溟墨进去已有些时候了,可老鸨还是未有招呼。
直觉告诉她有些不对劲,是行迹败露了吗?那更不会如是平静,君溟墨与江千雪不是那么好应付的。莫不是他们本便不打算让她参与,只是敷衍她而已?几乎未多思虑,她便肯定了这一想法。他们的计划中根本不需有她,似乎打定了主意不要她了。
她倏地推门而出,纵然知道自己此举太鲁莽了,可还是忍不住想要向他们证明自己,她从不甘落于人后,只当一个被保护的弱者。
守卫看见这个无论样貌还是妆容皆甚奇特的女子,立时拦住,低声喝问道:“来者何人?”
她悠然一笑,柔声道:“是翠姐让我来的,您若不信,问问她便好。”那低眉浅笑的模样让守卫有一瞬的恍惚,旋即望向屋内。
翠姐对她突然的到来显然有些惊讶,但并不表现于脂粉厚重的脸上,只是起身走过去,来过她的手,边带她入屋边调笑道:“大爷您瞧瞧,这位便是我们绮妍楼新来的花魁晨姑娘了。”
对面引觞豪酌的羌羯人望向她,表面上只是些许欣然,然眼中汹涌的波澜已出卖了他。她极是有礼地欠身一笑道:“小女子见过官爷。”她的笑容如流风般柔和,却在下一秒凝固了。
看见六王对面坐着的那个男人之后,她方明了君溟墨为何始终不让她进来,也十分后悔自己的任性鲁莽。那个绛衣博带的男人浅酌一口,发冠随意,佩珏鸣当,望向她的眼中流转着肆意与玩味。
她的思绪如同决堤洪水一般轰然宣泄,为何是林宸封?羌羯六王秘密前来夏凉要见的人竟然是他!恐怕这是任何人皆始料未及的,两国正是局势紧张之际,掌握羌羯重权的六王却私自面见了夏凉的太子,其间用心之险恶可见一斑。
旋即,一股怒气涌上她的心头,他口口声声说登上这万人之上的宝座是为了她,却与他国的当权者密谋私会,全然是一个争权逐利者。而眼下,甚至堂而皇之地以这般恶劣的神色打量自己,没有惊讶,更了无担忧,她是该赞扬他伪装得天衣无缝,还是该嘲笑自己的天真?
她转而走向六王,贴着这个魁梧的中年男人轻声道:“让小女为官爷斟一杯酒。”边说道边将香醇的美酒缓缓倒入杯中,不时还瞟向对面笑得依旧坦然的林宸封。
只是一句轻软的话语便让六王微微颤抖了一下,这位表面上正襟危坐的汗王实则已放松戒备,想必在羌羯鲜少有柔情似水的中原女子,这一初见已是香酥入骨了。
她将此暗自看在眼中,对于林宸封的怒火已悄然转到了这位六王身上,是急欲除之而后快了。是以,她趁热打铁道:“不如让小女子吹奏一曲以助兴如何?”
六王连连拍掌,笑意满面,直点头称好。林宸封则谈笑如故,未尝因她唐突的举止而改变颜色,更令她的怒气涨了几分。君溟墨以一个乐师的身份老实地坐于六王左侧不远处,画得狭长的凤眸狠狠盯着她,半是恼她擅自行动,半是警告她切勿乱来。江千雪依着君溟墨而坐,雪白的长发及地,两人看起来便似一对唱弹的姐弟,江千雪神色淡然,仿佛自己只是一个谦卑的乐师。一时间满屋关系错综复杂的人神色各异,局势如紧绷的琴弦般轻易可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