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亦赌,去亦赌,一局江山赌局,孰胜孰负,她诚知自己不过一子,西格要杀她比捏死一只蚂蚁还容易。
但自己代他走了这一步,便不悔,便要下得漂亮,下得值。他要这天下,她便陪他去争,他有此壮志,她又岂会退缩在他的庇护之下?她长舒一口气,蓦然睁开眼,目光笃定。
理了理纷乱的思绪,她又想起那个戴着面具的男子,能在军中去来自由,话语又颇有分量者,她若猜得不错的话,他恐怕便是此番羌羯主将了。小雨为何出现在此,他又为何及时赶来,皆是谜。而离去时,小雨的笑意,他的犹豫,总是让人不安呵,但愿他未察觉什么。
惴惴不安无何后,西格也来了。他一见她便笑颜晏晏,酒瞳里掺了满满的柔情,她深呼吸了一口气,换上笑脸,忙迎了过去,理了理他的衣襟,问道:“怎么这么有空来呢?”头还是微微低着,生怕自己有一丝不自然落入他的眼中。
他没有过多的疑虑,只是握着她的手说道:“处理军务到方才,你可莫嫌怨我冷落了你,袁将军可比我还忙呢,阵前阵后皆由他打点。今日又亲自观水情,遣探子渡河刺探,也是忙到方才才归来。”她一句问话说得生疏了,他只当是她有些怨气,也未深想。
她倒是从他的话里听出了些味道,那黑衣男子姓袁,岂不是个中原人?羌羯主将用了个中原人,不可谓不惊人。她一时间揣测纷然,以致回他的话显得有些怠慢了:“我也不是埋怨你什么,只是……”她话尚未说完,肚子便骤然响了一声,屋里安静,这一声怪响清晰分明。
她不禁有些羞赧了,平常被自己人听去便罢了,如今还被个外人听去,她的面上隐约浮上了一层绯色,略显苍白的面颊得到了润色,生出了几分少女的娇态,尽管她已非少女年纪。
西格登时笑出了声,见她面上绯色又转深了些,方勉强抑住笑意,说道:“你又不是不知厨房在哪,军中人人知你,你去要些饭菜,谁敢说个不字?莫不是教人伺候惯了,都忘了当初暗月里怎么教的了?”点了点她的额头,他又道:“你呀,就是爱逞能,来前线是,辞拒奴婢伺候也是。”
她说话的声音有些低,听起来更似是撒娇了:“这不是忘了吗。”心里却是坐实了西格与秋荻是暗月中人一事,暗忖若掌握了确凿的证据,再将此事捅出去,能给这个羌羯新君带来不少麻烦。
西格不再逗她了,说道:“我去吩咐他们做些吃的来,你且先等等罢。”语毕,抚了抚她鬓角的碎发,微微一笑,便出去了。
她舒了口气,每次面对西格都是一场心理战,分明抗拒他,却又不得不佯装欢喜,便是他不起一丝疑心,她也甚是疲累。脑里愁绪似麻,腹中空空如也,她趴在桌上,惟愿饱食一顿再做打算。
不一会儿,西格便回来了,她忙抬起头,未等到午餐,却等来了一位不速之客。西格是一脸和煦笑意,她的笑容却僵住了,门外候着的分明是戴面具的男子,军中主将袁将军。
西格不曾留意她的失色,兀自说道:“方才未走几步便遇上了袁将军,我正奇怪他为何在此,他便同我说了今日所观得水情,有些拿不定主意之处欲同我商议。你熟知天文地理,正好可以一解军中之难,我便想让你参与商议。”
她心中是叫苦不迭,且莫说看着那袁将军,相隔遥遥她已顿生寒意了。便说这天文地理,换做在现代,她也只知一二,如今在这羌羯边境上,她更是一筹莫展了。
门外的袁将军也适时替她“解围”:“大汗,军中事务恐不便女子参议。”这话在她听来,有几分已识破她身份的意味,但他又未道破,不知是心底没把握,还是当真轻看她一介女子。
西格却有些不饶,说道:“袁将军此言差矣。秋荻自幼研习天文地理,这军中恐怕无人比她更清楚这一带的境况。中原有语曰,唯才是举。女子有过人之处,何不用之?”言罢,还含笑看了她几眼,似是想让她在军中博取些地位,好名正言顺地随军出征。
袁将军不再反对,她更是不能拒绝。西格拉过她的手引她向外走去,便当她是默认了。她只得苦笑连连,同袁将军擦肩而过时,她还能感受到他目光之寒。
步入军中大帐后,已有几位将军候着,其中包括那位昨夜主张使诈的黑骑。此刻他已卸去了钢盔,是个羌羯人,眉目却疏朗得似个钦天监的博士。她的目光扫过他时,只觉他也看了自己一眼,似笑非笑。她忙别过头去,生怕他看出了端倪。
西格向诸将简单陈述了她来此的理由,在座的也并不反对,大漠民族对女性的束缚并不太多,又是大汗所信之人,参议亦未尝不可。西格向袁将军点了点头,示意他可以开始了。
袁将军似还有些顾虑,稍顿了片刻才走到前方,拉下石牙山脉一带地图。为了让她听懂,他还是以中原话说道:“如诸位所见,我军与敌军仅隔一条明月河,因石牙山绵延曲折之故,河道如九曲回肠,最宽处足有十七丈,而最狭处仅六丈余,且夹于嶙峋石罅间,渡船便是能过来,亦受山石阻。是以我军素重兵把守三大港口,这些水浅河狭处不多设防。敌军军沐雨城,落雨无常,水汽湿重,多阴风,少见晴日。无山岭,道平坦,易登陆,重防点对应我军三大港口。就地形而言,总体于我军有利,不知各位有何见解。”
“我方地形有利,敌军若从三大港口进攻,我军设防重重,他们捞不到半点好处;若他们铤而走险,从狭处登陆,我们只消拦截中间船只,塞住河道,后方便拥挤不堪了。”一位将提议。
袁将军摇了摇头,说道:“夏凉国力强盛,供给充足,就以我国国力而言,无法久战。”
“那么强攻呢?”又一位将军问。
袁将军又摇了摇头:“夏凉军十万,我军仅五万,以二敌一,几无胜算。”
“沐雨城既多阴风,何不以火船冲毁沿河防线?”一位将军提议道。
袁将军还是摇头道:“沐雨城雨落无常,若半道忽降大雨,反激怒了夏凉,把握不大。”
这位将军还是坚持:“月逢十五多晴日,等到下月十五,以我国国力而言尚可支持。”
袁将军叹了一口气说道:“再到下月便是深秋了,霜天万里,河水封冻,我们的地形优势转瞬便成空。”
那将军反问:“那袁将军有何见解?”攻不可,守亦不可,他似是对这位浑身神秘的年轻将军已有所不满。
袁将军淡然说道:“夜袭。石牙城地势高于沐雨城,连带着明月河的水位也比之高出一丈。夜生阴风,累火石于船,乘风而下毁沐雨城之堤,借着火势以木柴引入沐雨城中,焚城。然何日出征,我亦未有定论。”
西格将目光移向她,问道:“秋荻,你有什么想法吗?”
随这一问,帐中人皆望向她,她捏了捏裙角,欲言又止。西格抚了抚她的手背,柔声道:“想说什么便直言,诸位将军尚想不出计策,你便是说错了什么也无妨。”
她确实是顿生一计,可说出来便对夏凉不利,她就必须设法告诉他们。可她若是不说,下次商议恐不会让她参加,羌羯有何应对之策她便无从得知。她踟蹰了片刻,还是说道:“下月初八如何?月逢初八则有小潮,水面涨满,河道拓宽,乘其不备,自狭处进攻,可杀得对方措手不及。而十日乃是立冬,初八当不会降雪。”
诸位将军皆是目泛清光,西格更是喜笑颜开,只有袁将军戴着面具,看不出神色,一双墨瞳闪了一下,幽幽波光便荡漾开去,泼洒了一室寒冷。
半晌,他似是思忖了许久,终下了定论:“可以。”
她捏着裙角的手放开了,赌局是她设的,那么往后的棋,还需她布。
第一百三十七章 一步一杀机…
自提出那条计谋之后,沉霖便以探查水情为由请示西格,获得了准许后她每日勤往于石牙城与明月河间,只为在下月初八前找到通风报信的方法。
袁将军似乎对她不甚放心,便遣了小雨来,名义上是护她周全兼供她差遣,实则恐为监视,她总觉得这位袁将军已是疑心她的身份了,只是尚不敢断言,方未指出。
而西格亦每日造访,时常询问她对军务之看法,她皆拒以所识浅薄,不敢纸上谈兵。久而久之,西格便作罢了,心念终归是女儿身,沙场之事指点一二已是天资聪颖,怎好寄望过高?她这才免过学识不足而为识破身份之险。
转眼便是十一月了,两军对峙许久,未有大动荡,似乎都在探着对方的底线。一道长河天堑在前,竟阻两国英豪健步,究竟是惜兵太甚,还是伏谋过深,在一方走出第一步棋之前,皆言之过早。
是夜,沉霖对河冥想许久也未有对策,便又随小雨回了军营。十余日相处来,她总算是旁敲侧击得知了小雨在军中的缘由,原来这周身阴冷的袁大将军也是个至情至性之人,四年前救了小雨兄妹二人,便长带在身边,未曾废离。纵是大军当前,亦是同生共死,俨然是一家人了。而西格对他也甚为优待,特许他携了家眷来此。
绕过了石牙山首峰后,便是石牙城了。城池斜生于峰峦旁,以山石为壁,背托石牙谷,固若金汤。一阵山风直掠而来,她望着这巍巍金城,不禁太息一声,取之何易?真有些后悔当日涉险提了个方案,期限前若不能告之夏凉,便当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了。
提骑入城,十一月寒气已有些重,况山间阴冷,特为尤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