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当他们讨论之时,一个老妇人携着一个黑瘦的小女孩走到她身边,拉扯着她的衣角,出于警惕,几人倏地站了起来。
老妇人嗫嚅着干瘪的嘴唇,艰难地开口道:“各位大善人,赏口水喝吧……”干裂的手小心翼翼地拉着她的衣角,不置可否,小女孩胆怯地眨着略大的眼睛,黑瘦的脸上没有一丝润色。
她不禁有些疑惑,既然这家茶铺还有多余的水开店卖茶,这村中应是不缺水喝的呀。于是她问道:“你们怎会没水喝呢?”
老妇人想再开口,可却没有声音发出,她及时递了一杯茶给老妇人,老妇人连连磕头道谢,却不饮茶,将茶递与小女孩,两人推却一番,才各喝几口。
待半杯茶水下肚,老妇人才又开口:“这村里仅有几口井,皆由村长家掌管,无权之人需用钱买水,无钱之人就只有等死了。”
小女孩的目光直直地看向方桌上的茶壶,干咽着仅有的一些唾液。出于同情,她把一整壶茶都递与了小女孩,于小女孩而言,这一壶茶是莫大的施舍了,怯生生地不敢接下。她轻叹了一声,硬将茶塞给了小女孩,老妇人和小女孩含着泪连连磕头,若不是她制止了,怕是会一直这样下去。
渊看出了她的同情,拉过她悄声道:“如此便可,我们不便久留,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她也知此时不宜生事,救得了她们这一次,救不了一世,正欲结账离去。
无意中回头看见小女孩那双泛着泪光的大眼睛和老妇人佝偻的背,她觉得内心深处的某一角似被触动一般,微微生疼。
我非善类,又何需顾此失彼,拖累了自己?人各有命,如此也是她们命中注定的,她暗暗想道。
只是在她转身离去时,总觉得有些画面在脑海里闪过,风风雨雨数十载,那些不堪回首的画面似决堤洪水喷涌而出,令她不由得停住,缓缓地握紧拳头,连雪桦枝都掐得震颤,微微低垂的发丝遮住了她的侧脸。
老爹见她有些异样,轻声问她:“怎么了?”
她倏地抬起头来,笑得灿烂,在阳光的照映下一口皓齿泛着白光,轻声道:“爹,我想帮她们。”
第三十三章 伏流隐潜动(二)
渊微微敛下眼眸,低声说道:“你说,你要帮她们?”
她扬起头笑道:“对,我要帮她们。”语毕,返回茶铺,拉起老妇人的手,柔声问道:“老奶奶,告诉我村长家在哪?”
老妇人哆嗦着手,指向村中小道的尽处,说道:“村长家在村子尽头,是我们村最大的房子,旁边有一口井,村子里共有三口井,另外两口不在村中,有专人看守。”
她望望老妇人所指的方向,小路蜿蜒,望不到尽头,正欲前往,一旁的小伙计开口了:“姑娘,没用的,如果能说得动村长,就不会有人渴死了。”
她笑笑说:“若是说不动,那就抢呀,我相信多数人是不满村长的,人多了,总比他们强。”听着她这赖皮的言论,众人有些无语。
小伙计搔搔脑袋道:“那也不行,村长家有些家丁,都是身强力壮的,我们受欺压的多数是老弱妇孺,打不过他们的。”
她转了转眼眸,低吟一声道:“嗯,那我们就下毒,如果他们不妥协,就不与解药。我们这儿可正好有个会下毒的。”语毕,眼光还往渊身上扫了扫。
这可真是十分赖皮了,众人不禁结舌,渊笑道:“霖,是你说要帮的,我可未答应帮忙。”
她听了这话,脸色登时沉了下来,低声道:“你说你不帮?”
渊答道:“我早说过,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但我不帮,我也不希望你帮。”仍是微笑的脸,话中却多了几分严肃。
她哼声道:“你帮也得帮,不帮也得帮。你若是不帮,我便不走了。”赌气地坐在茶铺的长板凳上。
渊缓步走到她面前,拉起她的胳膊,冷声道:“走。”那语气,容不得意思反抗,若是不依,也会强行带她走。
甘兰见气氛闹得太僵,上去劝道:“渊,别这样,我们就帮这一次吧。”
却不料渊冷眼一回头,向甘兰射去一道冷冽的目光,低声道:“连你也不懂吗?这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时候吗?”
被渊这么一问,甘兰也缩回来想去拉渊的手,干站在一旁。
老妇人轻叹一声道:“算了吧,姑娘。这都是我们的命,你们若是有急事,且先行便是了,我们不怨你。”拉起小女孩,转身便走,拐杖叩着青石板,嗒嗒声响,萧索的背影缓缓向远处行进。
她不甘心,不甘心向命运低头,银牙紧咬,目光犀利,直勾勾地盯着老妇人远走的背影。这样的不甘已是久违了,很久以前,当她还是个小女孩的时候,她曾不甘心就这样向他人屈膝低头,可是久了她便也认了,不低头便没有饭吃,不低头便没有书读,不低头她便只能是一个被扫地出门的私生女。眼前此情此景,让她想起了那些不堪回首的过往,胸中的热血不断地沸腾,让她失去了以往的冷静。
见她这副模样,渊不禁笑道:“怎么了,你平常不是很冷血的吗?当初隐村被焚,你除了假惺惺地流了几滴泪给人看,不也什么事也没有吗?”
“那不一样啊,那是没办法的事,即便我哭又如何,可这次不同,眼看着可以去改变的,却还是无能为力。”她的声音低低的、沉沉的,连脸色也变得漠然。
娘不忍她心伤,坐于她身旁,拉起她的手轻声道:“霖儿,人各有命,强求不来的,我们眼下已是自身难保,哪能管尽这天下不平事?”
她低头不语,就此作罢,不甘,任意行事,不行,不知何去何从。
看着她淡然的容颜,渊的手忽然颤了一下,许久,才缓缓说道:“那不如这般,甘兰领你们先行一步,我留下了结此事,再与你们会合。”
渊的提议,着实令所有人惊讶,反对的是他,现在帮忙的也是他。
甘兰微微蹙眉道:“如此一来,你便落于危险之境而无人照应了。”
渊轻笑道:“我自当谨慎行事,即便我无法自保,也仅是一人,不至全盘皆输。你们先行一步吧,我会尽快了结此事。”语毕,一人步向小路尽处,衣衫随风飘摆,如梦似幻。
她怔怔地看着渊的背影渐行渐远,一时间晃不过神来,只是伫在原地,直到娘轻声对她道了一声“走吧”,才缓缓回过头来,渊的身影已远。
几人驾马离去,又踏上了茫茫黄沙,村口树影婆娑,摇曳生姿,倏地,一张残叶缓缓而落,打在地上,无声也无息。
她伏在马背上,隐隐觉得有些不安,留渊一人在村中,不知是否妥当。渐渐地,马儿已走远,连村子也望不见了。
渊立在小路上,直到他们的身影行远了才轻叹一声,他自己也不知为何要如此。连自己也变得不理智了吗?他暗自问道。
只是稍顿片刻,他又步向村长家。红漆木门,琉璃瓦檐,薄纸纱窗,古色古香,竟是中原风格的宅邸。再看院内,树荫之下隐约有一口井。
门口有两名家丁立着,手持长枪,满脸威怒,竟也是夏凉人,村中往来悉数为羌羯人,应是只有村长家有夏凉人。
渊拱手道:“烦请两位通报一声,在下想见村长一面,有些事想与村长商谈一下。”
两名家丁本面容威严,不知为何见了渊却笑脸盈盈了,也不通报,直接领着他进了院内。
小路弯弯,以卵石铺之,篱栏圈之,间或柳绵飘絮,虽是缺水之地,院内竟还有一方清池,流水款款,从假山之上倾泻而下,好不雅致风流,全然无缺水之意。
待转入一处厅房前,两名家丁拱手敬请,说道:“公子,我家主人在此,您请吧。”
这样的礼遇着实令渊生疑,却也微微颔首,坦然说道:“劳烦两位了。”语毕,款款而入,衣袂轻飘。
大堂内窗明几净,备有红木漆椅,曲柳方桌,墙挂山水丹青,间有芝兰相依。一名年约四十的中年男子坐于堂上,夏凉人士,印堂略宽,肤色尚白,体态丰满,鬑鬑有须,华服珠冠,腰环佩饰,闭目养神,指间正把弄着两个晶石小球。
渊款款向前,作揖道:“晚辈这厢有礼了,路过贵地,多有打扰,还望您见谅。”
村长睁开眼来,细细打量着渊,渊也不语,任他这么看着。随即,村长笑开来,丰润的脸上刻下深深的笑纹,他起身步向渊,虚扶一把道:“公子无需多礼,真是想不到在这异乡之地还能碰上同乡之人,自当是为公子接风洗尘,消去旅途的劳累了,”
渊推却道:“怎敢打扰您,晚辈此次前来是有事相商,并无留宿之意。”
村长微微眯起眼来,说道:“哦?不知公子所为何事?能帮得上忙的,林某自当鼎力相助。”
渊缓缓道来:“晚辈本是北上,路过贵地歇息片刻,遇着一位老妇人携了一个小女孩,两人口渴难耐,颇为可怜,以为是这大漠缺水,晚辈便赠与茶水一壶,却不料老妇人道是有水无钱,才落得如此境地。窃以为当救人于水火之中,而非见死不救反掠人钱财,不知您意下如何?”
听了渊的来意,村长怒哼一声道:“这些个羌羯人,都该死!我本居京城,做些生意,也算是富甲一方。一家和睦,其乐融融。却不料元武一年,圣上登基不久,朝廷上下还未稳当,羌羯便犯我边疆,搅得我夏凉人心惶惶,生意做不成,日子过得十分清俭,更甚者妻离子散家破人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