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那一身熹微的秋光,刺痛了她尚不适应光明的眼,又是背对着,她看不清此刻他是怀着怎样的思虑面对这一日的降临。
他似乎很是入神,并未注意到她正注视着自己,只凝眸于远方,那个尚不可见城池,那个在永远伫立于东方,朝夕里皆光芒四射的城池。仿佛乘着那儿弥散来的云烟,也能顿觉飘然,腾云而去。
云暮城,在你光耀的表面之下,究竟藏了怎样的秘密?她暗自思忖。他却于此时蓦然回首,侧脸嵌了半壁金光,将他如玉的面庞照亮,他的声音仿佛从高远的天幕乘云而来,三分飘渺,七分杳杳:“你醒了?”
她默然点头,他便接着道:“此处离云暮城已不远,近傍晚时分便可到,”又神秘一笑道:“那可是个特别的地方。”
“哦?如何个特别法呢?”她饶有兴趣一问,却并不太感兴趣,无论他说什么,那定不是他们非去云暮城不可的缘由。
他倒也不说破,只道:“到了你便可知了,”又敦促道:“若不快些,便赶不上傍晚前到达了,你也不愿在野外过夜吧?”
“真不知有什么稀罕的……”她嘟囔着绾起了发,恰是深秋时节,寒风正盛。秋风过处,落了一叶深秋,翻了一树残花,也吹起了她鬓间的发,柔柔地在寒风中招摇。指冷细钿凉,指尖触着生冷的发,单衣不御风寒,衣袂病恹恹地摆着,她只加快了手的速度,浑身透着一股清冷劲儿。
他似是无意地看向她姣好的侧脸,随意说道:“眼下已是深秋,天寒风凉,进城了便添置些衣裳吧,染了风寒可不好了。”言罢便站了起身,长衫摇摆,清风拂袖。
她默然颔首,稍整妆容便随他启程了。步于落花纷然、残叶满地的世界里,泠风自寒山而来,又肆意穿林而去,将他逆风中的白衣翻起,将她方才绾好的发吹乱,密林深深里,便只见得一白一青两点,似是朝露,还似飞花。
渐行渐近,日头自她面前而来,又自她头顶滑落,那沐光之城愈来愈近,天地间仿佛只余一层凉薄的金黄,日光不暖人,反慑着寒光,愈是接近,愈是寒冷,又许是时日渐晚,才令她一阵轻颤,周遭尽是清冷空气。
如渊所计,近傍晚时分,他们便至云暮城。远远望去,她只见城池之末有一高塔,烟笼云绕,不可见其顶,深晦难测。
伫于城门口,城楼高数丈,其地位不言而喻,若非大城、要塞,又岂会筑此高墙?
刚进了城,宽容八辆马车同驰的街道便现于眼前,昌盛若此,自是人语喧喧,车如流水马如龙。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四下也热闹起来了,叫卖声此起彼伏,随处是小店儿小摊铺,琳琅满目。虽已是落日熔金、云蒸霞蔚时分,却是人情不减,笙歌唱彻,往来纷然。
她有些怔然。算来这是她穿越十六年来头一回见识古代的大都市,飔风城虽为羌羯都城,却人情寥寥;石牙城街道清冷,除了往来驻军,便难觅百姓;沐雨城如何,她也不曾领略;岭、嶂二城更不消说,只是两座空城罢了。如今得一览繁盛之城,自是倍感有趣,逃亡中也得此聊慰烦忧。
心情顿时一片大好,还不容渊为她做一番介绍,她便反拉着他四处逛了起来。
放眼望去,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
这儿酒巷深深,遥闻酒香芬芳,醉汉高歌,便知其中滋味醇良,未尝先醉;那儿卖花鬻鸟,一枝枝雏菊、牡丹、马蹄莲,迎着寒风犹盛放,甚至有些反季之花,也堪堪地露一小节枝颈,争半声赞赏;鸟语繁杂,雪羽靛斑的、赤喙青目的、乌足花尾的,各种奇鸟争相鸣和,一派祥瑞。花繁鸟鸣,相映成趣。
再拐个弯儿,花楼之上是窈窕的姐儿挥着手绢,施紫抹红,娇声软语,唱着那香艳之歌,直教那过往的公子哥儿酥到了骨子里,乖乖掏了银两,销千金去了。
匆匆过了那烟火之地,又见锣鼓声叫,笙箫顿起。原是戏团杂耍,那小姑娘只十三四岁年纪罢,便身怀绝技,立在那刀尖上,锣鼓声密,看客心紧,却见她一个燕子翻身便跃于另一刀尖上。顿时掌声如雷,那老汉便捧了个大罗,绕着圈直喝道:“谢谢各位兄弟姐妹叔婶伯姨赏脸,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咯!”演出精彩,看客自是心欢,那铜钱声叮当作响,老汉的脸也笑成了花,皱纹愈深心也甘。
巷子尽处又是一路,少年推了货车叫嚷着,满载一车小果子,红艳艳的甚是惹人喜爱,未尝便闻果香,早已是齿颌生津了。他见她拾起那小果子一阵端详,想来是风餐露宿多日,不曾见过这般新奇的零嘴儿,想尝尝新鲜了,正欲闻起价钱,她却又笑着跑开了。
老婆婆的摊里是些精巧的手工玩意儿,她捧起一只红绳小莺,一抹朱砂成嘴,两点翠珠是眼,几支鸟羽作翼,着实逼真讨巧。见她爱不释手,他又欲将其买下,还未问及价钱,她便又笑着去了别处,他只无奈地跟着她瞎转悠,眼中未见不耐之色,甚至可见几分宠溺。
一辆满载小首饰的货车推过,她并不感兴趣,那摊主却甚是热情:“姑娘,看看这些首饰儿吧。小店里货虽不精,却是款式繁多,总有一样能讨您喜欢的,价格保准您满意。来看看吧?”摊主堆着笑,推了车向她去,许是看她衣着既不朴素也不繁贵,想来是普通人家姑娘,正合适买些小首饰戴戴。
她笑着推辞过,却见渊伫足车前,挑拣起来了。她打趣道:“莫不是你也喜欢这些女人家的东西?看你这细皮嫩肉的,买几支戴上,指不定会有公子哥儿看上呢。”她踏着笑,将他丢下,又向别处去了。
他也不怒,挥了挥衣袂便随她去了,身后摊主笑容正盛。
听闻前边鞭炮声响,她便兴致勃勃地小跑过去了。原来是一家茶馆开张,却准备不周,以致误了吉时,忙碌了好半会儿才妥帖停当,外边的客人已是早不耐烦了,正嚷嚷着要散了。老板这才姗姗来迟,赔着笑挽留客人,犹有些人不欢而散,老板便扯着嗓子喊道:“今个儿小店开张,喝茶不收钱呀!不管多少,分文不收呀!”
这一喊,人便热闹起来了,熙熙攘攘着进了茶馆,既是分文不收,她何不去讨杯茶润润嗓子呢?便也随着人群进了茶馆。
茶馆不大不小,古色古香,柳曲木的方桌圆椅,看着舒服,坐着也舒坦。深红漆檀香木柜台,细看去可见刻了些银花火树、市井繁华,纹路细腻别致,若非细细端详,倒真不引人注意,可见这掌柜是个心细如尘的雅致之人。柜台后便是一大柜子的茶叶,柜子是深褐色的,内敛而成熟。装茶叶的是一些锦囊袋,绣着各色图饰,有些秀气斯文,有些深沉晦涩,以茶的特性相区别。满满的一大袋,以青丝相系,各置于柜格之中,整齐明了。
她随意找了处靠窗的座位坐下了,轻轻推开纸窗,连一丝灰尘也未落下,明净的窗纸薄似轻纱。窗外热闹不减,往来游人不绝,坐于室中却并不觉太过喧哗,只是有种旁观整座城池繁华之感。
她又转头看看茶馆内,不知是见了什么,她诡魅一笑,稍纵即逝。
一名小二眼尖,连忙向她这边来。那小二顶戴嫣红礼帽,身着鲜亮朱服,脚蹬微棕布鞋,肩上披着条褐色抹布,乍一看去,只见一团红,哪还分得出鼻子眼睛。这身装扮着实让人忍俊不禁,她便笑了起来。那小二约十七八岁光景,许是第一次出来干活,本便已紧张兮兮,见着漂亮姑娘朝自个儿笑,更是紧张得耳根子都红了,为一身赤色更添几分红意,她却笑意更甚。
小二晃了会儿神,才想起正事,忙上前结结巴巴地问道:“姑……姑娘,要……要点什……什么?”不过是寻常的一句问话,语毕后他竟喘气如牛。
她正盘算着要些什么,毕竟人生地不熟,也不知这儿盛产些什么,便想起了渊来。也正此时,渊疾步从茶馆外走来,脸上有些不悦,见着她便责怪道:“怎地恁自随意乱走?你又不谙此处道路,若是走失了可怎好?”
她却赔着笑道:“深秋时节,天干物燥,发这么大火气可不好,坐下来喝两杯茶降降火吧,正好今个儿喝茶分文不收。”
本欲多訾咎她几句,见着她的笑,他却又气不起来了,自言自语道:“真是拿你没办法……”有些勉强地坐下了,脸色犹是不甚欢悦。
自知他还埋怨自己,她便拿出了点“诚意”来表歉意:“小二哥,上你们这儿最好的茶来,”又对他笑道:“如何?我这可是很有诚意地赔礼道歉哦。”
被她这一举给逗乐了,他脸上多云转晴,直笑道:“方才不知是谁说的,今日茶馆开张,分文不收。”
她便顺着他的话说了下去:“嘿,这是谁说的来着?还真记不得了。也莫管是谁说的,你只管喝好茶便是了,”望望小二,她又疑声道:“小二哥?”
却见那小二杵在原地,愣愣地望着他们俩,手上捉着的抹布不知何时落了地。在她数声呼唤中才回过神来,讪讪道:“这便给您上去。”话倒是说得流利,只是有那么点酸味儿,又背影寥寥地去了柜台。
看得他有些莫名其妙,直道:“这小二是怎么了?方才我进来时还好好的,怎地现在跟着了魔似的?”
她却只是笑笑说:“那可不好说了。”张扬的眉宇却分明显示着她知道其中缘故。
他更是奇怪,自言自语着:“店奇怪,人也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