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滚滚而来的真气浓炽而激越,喜寒的寒蝎自是受不了,顿时鲜血飞溅,连同牙齿也被打断了几根。它甚是痛苦地喘着气,他则是小心翼翼地避开那些血。‘渊’这种毒便是由寒蝎的血液制成的,他体内的毒好不容易达到较稳定的状态,若是再加一些‘渊’,恐怕身体会受不了,当即身亡也有可能。
作为一只能活到现在的成年寒蝎,它自然也有它不同于其它寒蝎之处。它深知自己的血含有剧毒,眼下自己的体力已不足以将他杀死,唯有血可以了。它看准了他避开一处流溢而出的鲜血之际,将口中含着的血喷向他。饶是他躲避得再快,那四散的血花扑面而来,他也未料及寒蝎会有此举,终是不可避免地溅上了一些。
寒蝎一见得手,心里便放松了下来,那疼痛铺天盖地地袭来,它一个抓不住,摔下了冰渊去。
她远远地看见了寒蝎落入了冰渊中,便安心地返回了。却见他甚是恐慌地蹲在断枝旁,左臂上有一点如水的痕迹,却渐渐渗入肌理,渗入血管之中。他当即咳出了一口浓血,将她的衣襟染得通红,在这冰封世界里看得真切。
明明自知大事不妙,他却还是勉强地扯出一个笑容,安慰着她:“无事,一会儿出去吃些药便好。”
只是她又怎会相信?他的脸色苍白到了极点,更甚于雪,手的温度不断地降低,更甚于冰,绕是如此,他还是微微笑着,颤着手从怀中掏出一支簪子。
她不禁怔住了,那支簪子末端系了两个小银铃,不似是簪子原本便有的。簪子亦颇为普通,一般人家姑娘喜好的样式,一朵粉色芰荷,簪身为翠色,与她于岭城打碎的那支有几分肖像。
他又咳了两声,说话亦不连贯了:“没……没什么能送给你的,只有这些个小……小玩意罢了,既已过笄开之年,戴些簪……簪子也好,那铃……铃铛是在羌羯时,我……我见你想买却又不……不买,便替你买下了,系……系在于云暮城时买的簪子上,呵……可能有些奇怪,也不知你喜欢否……”
“莫再说了,莫再说了……有什么话等我们出去后再说吧,你都这样了,还……”她激动地抓着他的手,说话时有些凝噎。
他却微微一笑,说道:“我怕出去后已是明日了,错过了时辰,意义便不那么大了。”
她可以感觉到,手掌的温度愈降愈低,不禁怒声道:“都这个时候了,你还笑得出来,生日每年都有,来日方长啊,不急这一时的,你好生休息,莫再说话了。”
他不听,只是颤着手扶住她的肩头,微微一仰身,将簪子插在了她的发际,轻拂她耳边碎发,笑着闭上了眼,说道:“挺好看的,若是可以,希望你能天天戴着……”一阵咳嗽,鲜血将他的白衣染红,染红她的视线。
看着他愈来愈没有力气,她也仿佛被抽空了力气,瘫坐在他跟前,呢喃着:“有什么好笑的,成天一张笑脸,这种时候了还笑得出来……”然后伏在他的肩头说道:“莫说得好似遗言一般,你可说过的,来年还陪我去水津赏灯。”
“那他恐怕要食言了。”她一惊,抬头向声源望去,教主正缓缓走来,笑着说道。
“你……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她又惊又怒地问道。
教主望着渊,邪笑道:“这你可要问他了。”然后一把将她推开,径直抓起渊染红的衣襟,说道:“渊,我早告诉过你,莫要背叛我,否则——我便只好亲手杀死你了!”他眼神突然一凛,将渊掷向冰渊,凭着残存的一点气力,渊抓住了冰渊边沿,只是冰块甚滑,他坚持不了多久。
对于渊将死的恐惧已超过了面对教主的恐惧,她不顾一切地冲过去,抓起他攀着冰渊边沿的手,使劲向上拉,说道:“抓紧点,莫松手。”教主也不管,只是绕有兴味地看着他们,仿佛看戏一般。
只是她一介弱女子怎么可能将一个成年男子拽上来呢?连她自己伏在冰渊边沿的身体亦不断下滑,她脑中只残余救他的意念,什么也不剩了。
他却又笑了,碎裂的冰渣落于他苍白的面颊之上,微微化开,点点晶莹似泪花飞溅,他轻声说道:“放手吧,若非如此,你亦会掉下来的。”
“你在说什么啊?怎能放手呢,这样你会死的啊!会死的!”她胡言乱语着,使出浑身的气力,也只能勉强维持着自己不再下滑,想着如此便可一点点地将他拽上来,根本不顾身后的教主还在。
“既然如此,那这句永别只能我先说了。”他笑着从怀中摸出一柄小刀,她还来不及问这是什么意思,他便在她的手上轻轻地划了一刀,伤口不深,只是突如其来地疼痛让她下意识地松了手,再去抓,手里只剩下无可把握的空气,和他残留的冰凉。
那雪白的一点须臾间便消匿于视线之中,与冰渊深不见底的白色混为一体,再也找不着了,她怔怔地伸着手,寒气肆虐,她却只觉得心里顿时空了一块,也不觉寒冷。
耳畔教主事不关己的声音响起:“公主莫伤心了,即便他未摔入深谷中,也中了寒蝎之毒,不出多时必死无疑,你还得感谢我呢,给了他个痛快,省得他痛苦。”冷嘲热讽的笑声刺激着她的耳膜,她却什么也听不进了。
只是那些画面一再忽闪而过:
在雪桦园转角处撞上的白衣少年,笑比明月,清风随行。甘兰说,他是个孤儿,叫渊。
躺在羌羯的沙漠中,深夜无月星繁,望着星汉沉沉,黄沙漫漫,过往无人,闲听他说着归途的三两语。
羌羯孤村,当她任性地想帮助可怜人,众人皆是反对,唯有他一人站出来,把危险留给自己,安全留给了她。
凄风暴雨夜,孤灯烛火下,他雪白的身影时而摇晃,一脸严肃地告诫她,不可深陷情网。
零星小雨,林间泥泞,眼看着追兵已至,她害怕地闭上了眼,睁开眼,迎来的不是预期的疼痛,而是他为她杀气四射的冷颜。
千山尽嵯峨,高风呼啸,翻起他雪白的广袖,乌黑的长发,他笑着牵过马,似是岁月末处守望的旅人。
月似洞箫,踏歌而行,初秋夜,她安然卧于山林之中,而他立于山间,笑看她甜蜜的睡颜,吹一曲温婉柔情。
暮云缭绕,他掌间托起的夕光,似水临风,轻拂她肩头的微尘,恍如云水里的仙人,不知何时来,何时归。
烟花夜,他笑着说,人生太苦,只有吃些甜点聊以慰藉,她什么也未多想,只是兀自惦念着另一个人。
青空澄澈,夕阳下笙歌遍彻,红绫妖娆,他谈笑间一曲箫韶震惊四座,凤凰来仪。
浮灯幽明,热夜熏然,但惜她眼中有疾,不可见此景,他便安慰道,来年还伴她来赏灯。
朝雪纷然而下,他立于雪桦枝头,白衣乌发,笑颜如歌,清箫入梦,而后启声道,生日快乐。
还是方才,他颤着手为她戴上了簪子,笑着拂过她鬓间的发,那冰凉的触感还残留在她的脸颊旁。一切还如昨日一般清晰,却又如眼下一般茫远。她怔怔地伏在冰渊边沿,闭上眼,无泪无光。
“你还未告诉我,这一切究竟是什么意思呢?!”她蓦然悲愤交加地说道,冰冷与昏眩渐渐袭来,倒在了关于他的回忆漩涡中。
回首处,一骑踏雪月色稀,稀如洞箫咽。
第七十四章 雪桦犹似梦(一)
“她还是不肯吃吗?”教主问道。
日影恭恭敬敬地答道:“是的,属下将饭菜送去,她就像未看见似的,如何规劝,她也不说话。”
教主眯起了眼,说道:“总有办法让她吃的。”语毕,向沉霖住的房间去了,日影随行。
沉霖抬头望向窗外,天色微白。来到雪桦园已有两日了,她什么也没吃过,浑浑噩噩地,不知如何度过来了。梦中母后总是焦急地呼唤着她,却已经了无意义了,落在了教主手中,还能如何呢?
桌上是日影送来的早餐,照例丰盛如故,只是怎么看也不如渊做的好吃。无论看见什么,脑中皆幻化成了他的身影,他的音容笑貌,似是如影随形的鬼魅,挥之不去。
还是这间房,还是这样的窗户,和窗户外满目的苍白,雪桦临风摇摆,晨光熹微。心情却早已不同了,不过是一年光景,物是人非事事休,无语亦无泪。
那时他尚在,他尚在。她心中默念,想着那段在雪桦园里的日子,嬉闹玩耍,即便是假颜欢笑,也至少有片刻是欢愉的。只如今,再怎么勉强,她也扯不出一个笑容来了。
还记得那日,渊照例扮作小二送饭来,她看着自己日益富态的身材,对他说道:“小二哥,以后无需送这么好的饭菜来了,送些糙米青菜即可,愈简陋愈好。”
渊似是看怪物一般看着她,直嘀咕:“哪有人不爱山珍海味,爱白菜稀粥的……”
她便解释道:“女儿家的吃这么多不好,大夫年事已高,考虑不这么周到。总之你按我说的做便是了,你可还有好处呢。”
听了她的理由,渊立时笑开了,那张小二的脸上笑比花红,直说道:“姑娘,我这有个减肥秘方,正适合你,大家这么熟了,我算你一两银子便好,祖传秘方哦!”
想着想着,她不禁笑了。他那张滑稽的脸,殷勤的语调,漫天要价的减肥秘方,实在与他本人的模样联系不上,这便是他乔装高明之处吧。
后来呢?后来自己婉言拒绝了,他还时不时来推销一下,一副心不死的模样,似那狗皮膏药一般难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