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绝不相信,渊这样的人,会轻易地死掉,连尸首也不剩。这种信任,超越了时间与空间,是一种莫名的存在,却异常坚定,异常安然,仿佛冥冥之中两人的命运已成羁绊,斩不断,亦放不开。
第七十五章 雪桦犹似梦(二)
晚来西风恁急,吹落一树香雪,惊起寒鸦别枝,更弄月影凌乱,杳夜沉沉。
用罢晚膳,沉霖出来偏厅走廊,仰首望去,正月朗星稀,雪满庭芜,不觉伫足顿步。身后日影不知何故,便启声问道:“公主,可有吩咐?”
月斜夜清,孤星寥落,恰似他指间凝噎的凤箫,声声入华胥,丝丝弄心弦。想起那往事如烟,弹指即逝,她忽而来了兴致,浅笑着对日影说道:“那便劳烦你为我温一壶酒来,女儿红更佳。”想起那夜大雪,与江千雪共饮冻江之畔,促膝与谈,玩月听雪,也别有一番兴味。
乍听时日影微微一怔,短短十日之内,眼前这女子可谓态度万变。归来雪桦园的七日,一路奔波,她不言不语,目光冷淡,看教主时戾气毕露,恨不得吞其肉、饮其血而后快。及至雪桦园,她又整日浑浑噩噩,目中空洞,见人也不言语,即便是见着教主亦如此。不饮不食,多卧床不眠,不知想着些什么。这些反应皆尚可理解,可此番她欲煮酒赏月、倚阑听雪,日影可是如何也无法理解了。
她见日影不做声,又提高了声量,重复了一遍:“怎么?有何难处吗?”笑得极是温柔,却让人看着心悸。
日影稍回过神来,连诺两声后匆匆去取酒了,临至转角时,回身看沉霖。她正扶栏而坐,矫首而望,淡月清辉缓缓流过她弯起的嘴角,似是一滩晴雪流光,煞是好看。在日影看来这却有道不尽的诡异,转身不看她,心里犹是微颤。
“呵,今宵月色甚佳,只可怜你看不见了。”她对月兀自轻叹着,却是眉目含笑,似嬉闹之语,不似对月怀远、思念故人。多少次,她亦是这般对他揶揄哂笑,互揭短处,再一细细思量,竟有一年余了,不得不叹生死由天,人世奈何。
日影取来了温酒,客套而生疏地递与她,自己则是退后两步,从旁而立。接过酒与杯,她笑笑说:“你也来同饮吧,一人喝闷酒,着实无趣。”那模样像极了当初江千雪硬拉着她喝酒,只是日影恐怕更没有拒绝的权利。
日影有些不置可否,但终是讪讪接过了她递与之酒,望着杯中酒,略有忐忑,眉宇轻拧,还是一饮而尽了,似是那上断头台的义士。
她却噗哧一笑,说道:“不过是一杯酒罢了,何需如此拘谨?如今你方为刀俎,我为鱼肉,还怕我这区区一杯女儿红?”而她那架势,却丝毫不似弱势者,转眸浅笑间,皆深含谋略,稍有所动便能索人性命。
摸不清她的意图,日影只能随着她的性子,缓步坐于她身旁阑干上。她却不依不饶,硬扯着日影的衣袖,要日影开怀畅饮。日影一时反应过度,掏出了怀中暗器,所幸她手一偏,未伤及分毫,只是脸色阴阴,扁着嘴说道:“真是个无趣之人,还不及甘兰呢。”松开抓着日影衣袖之手,引壶觞以自酌,观明月以抒怀。
这回日影可是给她吓着了,这些年生来死往,看惯了阳算阴谋、明刀暗枪,多少江湖豪杰皆身死其手,自己掂量着也算是经风雨、历人世之人了。可眼前区区弱女子,竟令她心慑若斯,一颦一笑间不知隐含了多少戾气,反复无常。明明昨日犹伤怀悲叹,今日却能饮酒自乐、笑靥双生,了无伤感之意。她究竟在想些什么?
正当日影凝神思虑之际,她沉声说道:“日影,你说这人死了,可有魂灵?”手中把玩着酒杯,只兀自凝眸着,不发一笑。
日影支吾不清,说不好于她而言,究竟是说有好,还是说无好,丧失至亲之人之痛,自己又何尝不是刻骨铭心?又何必再给她平添一份痛楚。
见日影不答,她又接着兀自说道:“若是有,死后可否见着生前相识之人呵?”唇畔浅笑,分明还是那笑,却悲怆凄长,恰如十月之末簌簌落下的大雪,了无温度。
想来她尚抱有一丝期冀,可教主又怎会放她生路?无论如何她亦是要死的,日影不免生出些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同情之感,将手搭在她的肩上,柔声道:“一定会的,老天爷总不会让清白之人无端受苦,而不了却这微薄心愿。”
“那,那他又为何惨死冰窖,竟连个尸首也不见呵?”她戚戚然说道,眼中无泪,却似一潭幽波,流紫溢青,微澜潜动,分明更甚之。
“许是……许是在暗月时造的冤孽太多,老天爷不饶他了吧……”日影闪烁其词,不知如何解释才能令她稍许释怀,这话着实站不住脚,教主可谓是罪大恶极,却逍遥事外,独渊一人骨寒冰中,她又如何能甘心呢?
她不再问,只是一人兀自呢喃,似是雪花飘落的声响,几不可闻。她又呷了一口温酒,摩挲着手中青瓷小杯,侧首看日影,悲恸无疑。日影正欲劝慰两句,却还未来得及说什么,转角处闪现一抹深红,将两人目光牵去。
赤色一点点褪去转角的黑暗,步出月华雪影,隔栏望去,月色清离,不是红莲却是谁?那张火纹面具犹是未解,绯衣酒瞳,赤羽劲弓,兀自立于长廊尽处,唯有那双如鹰隼般锋芒毕露的双眼,犹是眸光清冷,稀零如叶。
沉霖一回身,又换上了嬉皮笑颜,对着屋檐那畔呼道:“可是闻着酒香而来了?”
红莲并不多言语,只是缓步慢移,雕翎软甲微微作响,如他的脚步般沉重铿锵。及至沉霖面前,他顿足低视,正正比她高出一个头,向下略斜的目光似有揣摩之意,她亦甚是坦荡,笑迎他不怀好意的目光。
良久,他什么也没说,便与两人擦肩而过,微微撞上她的肩头,似有些警告之意。明明是步伐极缓,他低沉的声响却犹是迅疾,她险些听不见了,只是依稀听得他低声对日影说道:“谨记你本分之事。”便目不斜视,掠影而过。
她感到一丝的慌乱,这个男人的目光似是一把利锥,深深地刺在她软肋之处。饶是如此,她仍是强自镇定,微微出汗的手心紧握,垂着首,看不清她此刻的表情,只有平如流水的声音响起:“且慢,既是来了,也不饮两杯再走?”
红莲缓缓回身,乜斜着望了她一眼,她这才抬起头来,笑容款款,盛情杳杳。着实摸不清她心里底细,他只是沉声推辞道:“不必了,公主雅兴甚佳,我怕搅了公主兴致,便不多打扰了。”言罢,恰要退出她的视线。
她却倏地起身扶栏,讽笑道:“雅兴呵?我落到今时今日这地步,你又何尝没有一份功劳呢?难得我强自忘却不快之事,你们却一再推却,一再提醒我伤往悲今之事,已如此迫不及待地斩尽杀绝了吗?”她最后狠声质问,利如锋芒。
她发上花簪的银铃,随着渐起的晚风而作响,似是凤凰浴火悲鸣,于天地间叫得悲彻,叫得惊心。每一声皆如遗簪之人的怨忿,既空灵哀怨,而又尖刺慑人。
红莲却不动容,只是稍降辞色道:“我并无此意,公主亦不必妄自菲薄、自轻自贱。既是凤凰降世,想必不会为这些个儿女私情所阻,若是我此言有误,还请公主见谅。”不再给她说话的机会,他便拂袖而去,赤影连绵,尽于廊末。
一直目送红莲走远,她才收起带刺的目光。心中暗暗警惕,这个男人并不为她的演技所动,反毫不客气地道破,那目光也仿佛奚落哂笑一般,让人甚是不悦。总之她需得万分谨慎,心中谋划之事决不能为此人所破坏,所幸日影不甚了解她为人处世,轻信于言表,以常人断她之行止,稍费些时日,或能卸其防备。
日影见红莲走后,她一语不发,神色非常,疑是他之言语触及她心中伤往,便疾疾说道:“公主无需放于心上,那人素来阴沉无常、独来独往,说话亦是不饶人的。”
她却兀自笑了,眉角微扬,喝了一口温酒,只因日影如此轻判她,往后行事想必也方便许多,便不由得欣然了。也知犹不可大意,便又啰啰嗦嗦说了许多迷惑日影的话:“你说他素来独来独往,我倒是怜他,与我颇为相似。想来此生,我虽是生在了人堆里,父怜母惜,竹马青梅,却抵不过那一场大火,一夜间焚尽至绝。虽犹抱着些不切实际之想,希盼着去日苦多终不复,一朝携手共天涯。何曾知晓不过镜花水月,终是孤身一人。”戚戚然,倒了倒酒壶,却已是空了,夜初寒风顿入,温良不复。
她那话说得极是凄凉,笑比泣悲,饶是杀人无数的日影,亦不禁心底一颤,怔然无措。蓦然间下起了大雪,毫无征兆地,簌簌而下,天地间连成一片苍白的风色,亦染白了那年月里的回忆。她只是稍稍抬头,雪花呢喃着落于她眼上,借着温酒余热渐渐消却融尽,只余下一片亮白的光影,闪烁间如歌泣泪。
“初时投奔尔方,并不因觉可信,只是犹存可借此逃生之念,才与他相伴。却不料他竟有助我脱身之意,半信半疑,我便与他一同流奔北国,欲求助于旧时前辈。路途上多得他悉心照料才几次脱险,想来他亦有几分真意,出生入死、游历山河,便萌生了情愫。本以为及至千年雪山,便可至此逍遥世外,不问前尘。却终是如此,终是我害了他……”她细声缓道,与雪花轻飏而出,末了自嘲一笑,瞳中无光。
日影从旁听着,亦不觉有些伤怀,本对沉霖与渊之间种种并不多了解,听她此番三言两语道来,却觉有万千情意其中,又如何能割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