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几日又是下一轮审讯,他次次缄口不言,又不能用刑,刑部官员便只打算走个过场不料这次才问了一句,钱途便立即道:“我的确拿过凉州官员的东西。”
审讯官员都是一愣,赶紧翻出纸笔记录。
“他们不送钱,通常是送些古玩绸缎,或是粮票盐票。凉州土官知道我喜好听曲,某次顺便送了几个玉盈会的姑娘唱曲,我都收着了。”
“我在凉州忙得焦头烂额,哪有空欺负姑娘。那几天来过的只有一批客人,吃住都是府上,兴许就是……”
“哪里来的客人?你收了东西,用来做什么了?”
“客人是宁州广厦庄的人,那庄子是齐务司……其实就是陆司长置办的。养活那么大个庄子,自然得找我要钱,那些人三个月来一次,我若不收凉州官员的东西,拿什么伺候他们啊!”
主簿笔走如飞,写得额头冒汗。主审官员慌得一拍桌子,“你莫要信口开河!你说收钱是为了交给陆子溶,有何凭证?!”
“我府上书房里有他多封信件谈及此事,广厦庄也都知道谁是头子,过去一问便知。我是受上司逼迫不得不如此,实则钱也没进我包里,如今如实招供,是否可以从宽处理……”
“如何处理,自然是上头的意思。还有,陆子溶好端端的,在宁州建个庄子做什么?不会是东宫……”
“不是。”钱途斩钉截铁,“广厦庄是收容流民的,故齐国那块地方乱得很,他长在齐国,许是拿着这边的钱做善人吧。”
把钱途押回去后,刑部尚书周唯便派人搜查他的府邸,并前往宁州调查广厦庄。
——拖着。
然而很快就拖不下去了。
凉州百姓逃去了宁州,本就带着怨愤,加上此处多山少田、盗寇聚集,他们很快勾搭在一处。
江家人去京城告状无果,传到宁州,便成了导火索。人们翻出上次起事的理由,种种相加,遂有百姓和盗匪集结数百人,竟向凉州城发起进攻。
凉州有大舜驻军,根本不把这种小打小闹放在眼里。可此事添油加醋地传回京城,却引起了重视。
傅治听说对方是为着凉州沈氏一案,即刻便叫来周唯询问详情。
柔软银沙滩上,沈妃将书卷一页页翻过,傅治时不时看一眼,末了发问:“钱途府上的证物可找见了?广厦庄可曾派人去过?陆子溶讯问过了么?”
周唯被这场面辣得眼睛疼,垂着脑袋回话:“钱府上找到陆子溶的书信数十封,俱是广厦庄事。到庄子上拿了做工的人,都说东家是那陆氏。但此人仍在东宫,臣不敢贸然……”
傅治忽而朗笑两声,夺过一本案卷摔在沙上,咬牙切齿道:“问了多少天问不出,突然一口气招认了,还做得如此天衣无缝……朕就这么被你们玩弄于股掌之间!”
没人说话。
周唯干了多少年的刑名,何尝不知道其中有诈。但陆子溶和钱途他都不敢惹,如此安排,就是摆明了上头不让详查,只能干拖着。
感慨过后,傅治颓丧道:“边境乱了,此案拖了这许久,得用一颗人头,给百姓一个交代……”
“陆子溶身为朝廷命官,竟以权谋私,肥自己族人。这个罪名足够杀他,不过朕不想为难此人。你让刑部去东宫审他,倘若他不认,便毁去证物,杀那个姓钱的。若他认了……”
“那就先问东宫的意思。他若舍不得人,闹着不肯,朕也不得罪他。”
“周卿,明白了么?”
待到周唯离开,沈妃一边用沙子埋傅治的腿脚,一边嗔道:“陛下可真向着东宫。”
傅治瞥她一眼,“陆子溶那般才华谋略,当初送去给他做太傅,是想让他学点好,不料弄成这样不清不楚的……日后再内帷干政,还不如现在杀了。”
他往沙滩上一躺,“这次有他拦着,朕也杀不掉。实在不成,等此事了结,给陆子溶个名分。就算是奴籍,太子要封侧妃朕都不管。总是把他圈在后宅,不许他瞎掺和。”
沈妃抿唇一笑,“陛下英明。只是您为何如此确信,太子殿下会拦着不让杀呢?”
暮春,竟日碎雨,悄无声息地浇坏了先凋的丛花。从芭蕉小筑二楼向窗外望去,隔着几重墙壁,那片芍药白得刺目。
屋里仍只是陆子溶一人。他本就偏好素淡的衣裳,如今干脆身着穹灰色长衫,衣摆和广袖松散堆叠。解开发髻,青丝及腰,鬓边一绺垂下,遮住神色。
眼眸中的凉意,就此藏在慵懒外表之下。
他时不时翻一页桌上的书。他向来喜爱诗赋、游记之类,今日拿的却是一本《四书集注》。
那是他让人从书房翻出来的,他当年才入东宫为助教时,上课用的书本。
目光落在书页上,心思去不知去了何处。
将他拽回现实的是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刑部查案。陆子溶在里面么?”
陆子溶正要开口让他们进来,却听砰的一声,对方竟先破门而入。几个官兵来势汹汹,在他面前亮了腰牌,张口便问:“陆子溶,你和宁州的广厦庄是什么关系?”
“广厦庄是我办的。”陆子溶淡淡扫过他们,将那些人看得一愣。
“那银钱来自何处?”
“齐务司众官员驻守边境,向他们要来的。”
听到这话,领头的官兵大手一挥:“拿下!”
后头几人刚搬出绳子和镣铐,便闻门外传来一声:“放肆——”
进来的是周唯,他瞪了一眼官兵,满脸歉意地对陆子溶道:“下头人不懂事,冒犯陆公子了。您既然如此说了,我们得见见太子殿下,想来不必押您去牢房。不如陆公子仍住在此处,只是刑部派人看着,您莫要离开芭蕉小筑可好?”
陆子溶知道刑部和东宫联系密切,道:“殿下这几日不在东宫,说是去衙门里处理事务。做给人看的事,自然得让人看见,我还是到牢房住些时日,也算刑部查过我了。”
“可牢房阴寒,您的身子……”
陆子溶起身在他们面前伸出双手,微微仰头,“我才从那里出来不久。”
镣铐冰凉如故。
周唯将陆子溶送到牢房安置下,却折返回东宫,见了管家老郑,急切地问:“太子殿下去哪个衙门里了?”
见老郑一副不想理他的样子,他压低话音:“是陆公子的事……大事。”
老郑深深望他片刻,“衙门只是托辞,我们只知晓殿下出了远门。”
周唯呈上文件,将此事简短道明,老郑登时面色大变。
他见护卫任驱刚好经过,便将周唯给的东西塞在他手中,吩咐道:“你立刻便去,把殿下找回来!倘若实在回不来,让他看了这个,给捎个信也可以……”
接着抓住周唯求情:“你和那些乱民说,刑部审案也要些工夫,再拖一拖吧……这位陆公子,原先是东宫太傅,如今是……是殿下心尖上的人,周尚书可要识时务啊。”
周唯苦笑着点头。
初夏,渐渐炽烈的日光一点点温热大地,苏醒人间,却暖不了牢房的铁门木窗、阴湿终年。
陆子溶上次是住在虫蚁草席之间,早已习惯其中不适。然而这一次,他却被安排在牢房角落的一处隔间。
此处附近并无旁的犯人,甚是清静。屋内陈设虽然简朴,却日用俱全。
他已在此住了半月有余。起初天气凉,屋里便燃着火盆;后来入夏了,火盆只在夜里他将要就寝时送来,中午晒得狠了,还有人给添一些冰。
怕他无聊,牢房守卫每日送几本杂书。陆子溶最喜闲事,往往一本本翻过去。
今日他在一本稗官野史上停留良久,此书讲的是二十多年前一名云游文人在边境的见闻。陆子溶读了数遍的一章,记的是当时舜人和齐人的冲突往事。
那时舜人欲尽早收回故土,便向当时仍不臣舜朝的田州发起进攻。田州人时常以少胜多。
据说,这要归功于幕后指挥之人。此人是田州同知之子,彼时不满十岁。
可不知为何,田州军忽然发动总攻,却技法拙劣,被舜人打得落花流水。此后田州节节败退,最终城破。
舜人进入田州城后,曾找过那据说能运筹帷幄的孩子,一无所获。
作者说,一个木秀于林的孩子,在四处战乱的环境中,指不定被谁杀了毒了,总归是死了。接着便感慨早慧多舛英雄不再,故而人生无用云云。
陆子溶看到最后,轻嗤一声。
倘若要说他当时有什么死了,只有那颗天真的心。
直至今日,他仍留存着那段最早的记忆。
幼年时,他在田州同知陆实膝下长大。儿时的他活泼张扬,而父母则是淡定超然之人,为他改了个「溶」字为名。
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风。
这才是父母为他定义的人生。
可在战火纷燃的年代,没几个人能过这样的日子。陆子溶最终迷上了兵法,他禀赋不凡,七岁时便进入军中,参与筹谋战事。
很快,将军们意识到这孩子的实力远在自己之上,遂让他全权主理。没用两年,田州便反客为主。
陆子溶谋划多时,预备发动一场战事,将进入田州境内的舜人通通赶走。
出兵前夜,他却忽然被父母叫过去。陆实面色凝重地问他:“你此举或许将致数百上千名舜人丧命,你可想好了?”
陆子溶照章回答:“当然。舜人侵略田州,不杀他们便是自戕。”
陆实重重叹了口气,别过头,“那如若……你就是舜人呢?”
陆实告诉他,他的父亲曾在舜朝任御史大夫,和先帝是一起造反的交情,先帝却嫌他势高震主,随便拿个把柄便处置了他。
他的父亲提前得到消息,却只来得及将尚在襁褓的幼子送往边境,托付给他曾提拔过的陆实。
陆实一是受故人所托,二是委实喜爱这孩子,这么多年将陆子溶视如己出。
“若非你要杀舜人,此事我终生不会说出口。可你身上流着舜朝的血,你当真要动手?”
一个九岁的孩子乍然听说自己并非父母亲生,陆子溶只惊讶了一瞬,很快便道:“我不是舜人,舜人要杀田州人,他们不是好人。我是齐人,我只想护着田州,护着身边的人。”
当时的他不懂什么家国什么血脉,出口的就是最本真的的愿望。
陆实还是同意了,然而当陆子溶走出房间时,却见一位将军站在门口,愣愣望着他,手里拿着向同知汇报明日安排的文件。
——都听到了。
次日的行动失败了。陆子溶不知发生了什么。
这之后,人们并不直接对他如何,只是他慢慢看出来,自己的方案被搁置被忽略。
最终,田州城还是破了。
舜朝军士挥着刀枪闯入官府,肆意屠杀。陆子溶来不及找寻父母,只得自己向山上跑去。
他曾带着几个将军百户家的孩子,在山上挖过一个洞,戏言万一舜人来了便躲进去。不料竟有用到的一日。等他到达那片洞穴时,却见木门紧闭,洞里传来孩童的细语。
他上前叩门,“我是陆子溶,洞里可还有地方?”
仅凭听力,他能分辨出再进一人并不困难,可里头传出的话音却是:“陆公子……这里太挤了,恐怕塞不下……要不你去旁边……”
陆子溶一愣,旋即明白了他们的意思。转身离去时听见身后依稀的「舜人残忍暴虐」「他本性如此」之类的话。
他无暇感怀,立即察看了所谓的旁边洞穴,那里没有门,根本无从隐蔽。最后他只得迅速翻到山脚下,躲进一片草丛,用枯叶遮盖全身。
没等到舜人上山,却先听见一个声音:“哟,那儿怎么有个小孩?这幺小就藏得如此隐蔽,算厉害的了。”
“厉害什么,不也被你看出来了?诶你瞧,这小孩生得标致啊。”
“不如抓回去送给堂主吧!她最近总在找漂亮娃娃,也不知做什么……”
当时的陆子溶自无法从致尧堂手中逃走,他被抓住时回看山上,见洞里的孩子以为危险已除跑了出来。恰此时,一小队舜人举着刀枪上了山。
半年后,田州早已是舜朝的囊中之物,不过舜人并不稀罕这片战乱之地,索性就让它荒了下来。
困在致尧堂的陆子溶被齐复带着重回故地,这些天他始终沉着冷静,直到看见官府后院堆积如山的尸体,他终于痛哭不已。
他知道,那里有他的父母,他的族人。
齐复告诉他,他应该怀恨,是舜人迫害他们至此,他必须报仇。
可陆子溶却恨不起来——
舜人当恨,齐人不当恨么?那些将他拒之门外孩子不当恨么?
也许当时他一步想错,会成为毁天灭地的魔头。
但他终究是陆子溶,他爱天下人,他恨的不是什么舜人齐人,而是两族之分。倘若这分别不复存在,便无诸般冲突战事,亦无死伤离别。
便户户有炊烟,家家无征人,是圣贤所说的清平盛世了。
那一刻,陆子溶拭去泪水,面上仍是那副淡然模样,心中则无比坚定。
后来,他十六岁科举入仕,投靠主张善待齐人的济王,又进入东宫,试图改变舜朝继承人对边境问题的看法——
致尧堂都以为他恨透了舜人,正在算计舜朝,好为父母报仇。只有他自己知道,他谁也不恨,哪怕牺牲少部分人,也要让尽可能多的人好好活着。
一如当年,天真得有些愚蠢。
——而那少部分该为之牺牲的人,第一个便是他自己。
谁让他执念最深。
过去的经历如涓涓细流漫上,在他心间冲洗一遍,再渐渐退去。如今想起,他心中已无什么波澜,只是愈发坚定。
他自嘲地笑笑,撕下胡说八道的野史。
正出神着,忽听见有人轻轻叩门,门口传来压低的话音:“堂主,是我,顾三。”
停了片刻,门被打开,顾三并未黑衣蒙面,只如寻常一般走进来。他敞着门,时不时瞥一眼外头的守卫。
陆子溶便懂了,是周唯准他进来的,但也怕出什么事担不起责任,所以要求他不许关门。
“外头如何了?边境如何了?”他问。
顾三把话音放得极低,生怕让人听去:“边境有重兵压着,一时乱不起来。倒是广厦庄的主人不干了,他本就才入致尧堂不久,自打我们假借广厦堂的名头,舜朝官兵便给人家围起来,再不许用了。人家心怀济世之念,平生积蓄买了那庄子,自然不愿意……堂主您看这……”
“我当是什么事,”陆子溶随意坐在上首,换掉杯中残茶,“你让海堂主给他讲讲京里出了什么事,为何要征用那庄子,保住钱侍郎于齐人有何好处……若果真是济世之人,自会明白。”
顾三仍干巴巴站在那里,喃喃道:“保住了钱侍郎,可您……”
“说您以权谋私,是因为用舜朝的钱接济齐人。但倘若太子辩称是东宫授意,您自然无罪,太子自身顶多挨骂几句。此事早已传遍京城,连我这么笨的人都想得明白,他岂能不知?堂主向他求援,他多大脸面啊!”
他说到激动处已不顾话音大小,咬牙切齿:“这都多少日了,都不露个面,不知躲到哪里去了。难为堂主先前那样为他着想,真不是个东西……”
陆子溶啜着茶听完,面上仍然淡淡的,“骂够了?你来是想说什么?”
顾三这才收敛音色,一字一句道:“他若不出手,我们得救堂主出去。”
“这牢房虽结实,但我看那个周尚书好下手,不如我们用药迷了他,再……”
“不必过虑。”陆子溶微微摇头,“太子大约只是在挑时机,以我对他的了解,他会帮我的。”
“可是知人知面不知心,您怎么如此信任他?他以前又不是没害过您,您就敢将自己的性命彻底交在他手上?”
陆子溶无奈。傅陵必定会帮他这个结论,是他在床笫之间试探出来的,他无法和顾三解释。
“至少咱们有个准备。您给个话,倘若太子不来救您,我们当如何?”
在陆子溶眼中,这个可能性并不存在。于是他随口接道:“若罪名在我身上,大舜必须杀我,我也必须死在众人面前。罪首伏法大快人心,边境的境况便会转好。”
顾三埋头沉默片刻,忽然道:“属下明白了。这就去部署。”
说着便离开屋子。
陆子溶迷茫,这是明白什么了?
他低头盯着温热泛黄的茶汤出神,自打上巳节那次试探过后,他便再没怀疑过傅陵会救他这一点。
可想想方才顾三的话,知人知面不知心,傅陵曾经害过他。
会不会有一种可能性,这几个月里薄情才是真的,温情都是假的,是装出来的?
作者有话说:
被你发现了ov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