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陵将每个装鱼尾草的箱盖通通掀开, 发现除前两个外,其余都是上面一层药材,下头用沙土填充。
“怪不得方才那些人神情有异, 原来药材有问题!少了这么多, 这可是救命的大事啊!陆先生,我们赶快……”
“事涉凉州内务, ”陆子溶向外走去, “与你无关,你速带人回幽州。”
傅陵却三两步跑到他面前,将一个装了土的布包塞在他手中, 用力朝他一笑, “给,证物。”
陆子溶接下布包,却眼神阴冷,命令道:“离开这里。”
说着, 他拢紧外氅, 向药铺正堂行去。
“诸位幽州的客人,既然来了凉州, 怎能不听听这边的清曲?虽说只隔了一座城, 但这边的曲韵与幽州完全不同。正巧附近城里有家戏院, 一会儿带诸位去逛逛?”
药铺掌柜滔滔不绝地说着,在座不少人露出向往的神情。
只有海棠翻了个白眼, “凉州瘟疫流行, 你们这些分管药材的却要去听曲?不太合适吧?”
“哪有什么不合适, ”掌柜嘿嘿笑道, “药材都配齐了, 这瘟疫定然很快就会过去。我们提前庆贺, 有何不可?”
他举杯敬茶,“诸位,饮过这杯,我们便同去。”
“掌柜的很想将众人带离此处?”
清冽话音带着薄寒,将一缕凉意射入暑气蒸腾的大堂。
裹着大氅的人行至中央,如画眉目显出锋利。掌柜讪笑着起身,擦一把脑门的汗水,“瞧您说的,在下只是提议……”
“如此提议,莫非是怕我们在药铺停留太久,察觉了这个?”
陆子溶将布包举在手中,解开,现出混着鱼尾草的沙土。
“十箱鱼尾草,其中八箱里大半箱土。还说什么药材都配齐了?”
众人顿时面露讶异,一片唏嘘。
在场面混乱之前,陆子溶目光扫过众人,沉声吩咐:“幽州来的舜人,现在立刻随主子回去,今日之事不可声张。致尧堂诸位,将药铺上下一并拿了,一一审问。其余人等若不信陆某,自可外出查看药材箱。”
话音刚落,致尧堂堂众们正要举剑,药铺掌柜便双腿一软跪在堂前,不住地朝陆子溶叩头,“不用审问了……我这小药铺惹不起官家,我如实招供。”
“自打官府在我这铺子里配瘟疫的解药,药材从没按时到过。问送药的人,要么不知道,要么就说官道损毁送不进来。催他们也是无用,我只好拆拆补补,才配出每日要用的药方……”
海棠哼了一声:“官道损毁,走小路不就行了?就算慢一些,也不至于拖成这样吧?!”
“我的姑奶奶,他们这就是借口啊!不愿给就是不给,我哪说得过啊!”掌柜长叹,几乎要哭出来,“照这样下去,定然无法在期限内配齐全部病患的解药,到时候我和铺子都将受罚……各位大人,求你们救救我吧!”
不少人可怜他,纷纷上前扶他起来。陆子溶在旁沉思片刻,点了一名随行的堂众:“毛信,你再去详细询问此人,将其所言一一记录,而后立即回官府报与掌事之人——就找钱途吧。”
此事本该由官府之人通传,但陆子溶不放心。毛信在致尧堂多年,向来老实本分,故而选他。钱途得知此事定会细查,便不用旁人再操心。
此时屋里乱糟糟的,几人一团议论纷纷,陆子溶最怕喧闹,独自躲出了屋。
外头有凉风,他不敢多待,预备换间屋子坐一坐。他将药材延误一事反复咀嚼,总觉得何处不大对劲,不像偶然所致。倘若怀疑背后有人筹谋,是该留下些物证,除却今日众人俱见的这些,还有……
面前的厢房虚掩着门,门缝中传来清脆书页声。别人家的屋子,陆子溶本无意窥探,直到他瞥见屋里那人。
他从腕上褪下一颗珠子,向前掷去——
珠子正中那人肩上的穴位。他本在专心抄书,整个人突然发软,不受控制地跌在地上,吃饱了墨的笔飞出,在他脸颊涂了一团黑。
“你在此做什么?!”陆子溶顶住那人下巴,将一颗珠子抵在他唇边,一字一句道,“此物剧毒。你最好如实回话。”
“陆先生,你别这样,先冷静……”
傅陵被陆子溶突如其来的闯入吓了一跳,他被珠子攻击,浑身无法动弹,只嘴唇在发抖。
“傅陵,你身为舜人,三番两次进入凉州,我多次劝你离开无果,如今你竟还抄录药铺书册——意欲何为?”
平日里陆子溶大多淡然内敛,因为这等威胁人的事鲜少要他亲自开口。傅陵一怔,他通身动弹不得,唯有用眼神指了指桌上。
“那里记载了药铺中现有及短缺的药材总量,各处车马若经小路运送药材,所需时日亦可计算。仅靠这些,便能推出备齐全部药材的日子。我抄录此物,是想帮你留底,免得日后补不上,他们相互推脱。”
“至于我为何不愿离开……”傅陵垂眸咬唇,“我再多说一遍,先生该生气了。”
最后这句九曲回肠的话直接被陆子溶忽略,他收起怀疑的眼神,翻看着抄录的文字,“账本我不好带走,但此物并非药铺中人亲笔所书,如何算得数?”
傅陵藏好心绪,若无其事地为他出主意:“你带了官府的吏员,便让他们拿出令牌,与药铺众人一同核对数目,签名画押,以此为证。”
陆子溶点点头,扔下一句「这样也好」便转身欲行。
“等等——陆先生,那我呢?”
陆子溶并未回头,“半个时辰就解了。既然明知我会生气,就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
面前人身影渐渐消失,傅陵怅然若失地瘫在原地。
他早该想到的,尽管不断追逐,陆子溶的态度也不会有丝毫改变。
可他无法停下追逐的脚步。
“哎?这不是傅陵么?怎么坐在这里?”
半个时辰未过,门口传来另一个话音,带着几分玩味。
此时的傅陵连抬头都做不到,只能转转眼珠认出来人,苦笑道:“还不是你们陆堂主……我得在这儿待半个时辰。海姑娘,你可会解这点穴之术?”
“我哪会这个。”海棠抱着胳膊坐上旁边的椅子,“半个时辰?陆堂主对你下手这么轻?他这法子我知道,最长可以让人冻上两天呢。”
“对你这种人,就该来狠的。上辈子我那一脚踹得轻了,都没踹断肋骨,可惜啊。”
傅陵蓦地抬眼。
“上辈子……你……”
“我和你们俩一样,保留着前世的记忆。”
傅陵眼中的光黯淡下来。
那些他恨不得彻底湮灭的事,他自己记得还不够,陆子溶记得,现在连海棠也记得。
那都是他的罪证。
海棠挑眉,悠悠道:“虽然我也觉得你不是什么好东西,但你也别觉得他针对你。陆堂主向来对谁都那样,一副铁石心肠的样子。”
“向来?”傅陵投去探询的目光,“他几岁到的致尧堂,一直都这样么?”
“他没和你说过这些?”海棠犹豫了一下,不确定能否和他说陆子溶的事。不过仔细想想,陆子溶从不忌讳这些,又对傅陵全不在意,应当无碍。
况且此时说这个,她别有用意。
“陆堂主来致尧堂是九岁,那时的堂主是齐复,他一来便被齐复觉得容貌出众,教了他不少勾人的法子。齐复教人,用的都是鞭子和镣铐,稍慢一些就要挨打。那时候陆堂主瘦得只剩皮包骨,满身伤疤,我见过两回,现在想来还触目惊心。”
“后来他联合我们杀了齐复。不过从前装模作样的姿态实在令人作呕,之后他便一天天冷了下来。”
“所以啊,他在你面前做的样子都来自齐复,你不会当真了吧?快别傻了,他从来不曾对你动心,你还是离他远些……”
明明最后一句才是海棠的重点,傅陵开口却是:“这不可能。按你这样说,陆先生一来到京城就该冷漠至此,但他二十岁时与我相识,十一年……他作为师长对我真心实意,不可能有假!”
海棠沉默。那二人之间的许多事,她确实无法评判。
傅陵眉眼拧在一起,叹息声带着哽咽:“原来陆先生经历过这么多苦难……可惜那时我太小,无法保护先生,让他受那些苦……”
“行了行了!”海棠用巴掌拍了两下桌子,“他受什么苦难同你有何关系?你又是他什么人?”
傅陵被她说得哽住。他想起很久之前,他求大夫救治昏迷的陆子溶时,大夫也问过他这是他什么人。
他多想给出同样的回答。
可如今他却只能说:“我……的确不是他什么人。”
半个时辰后,傅陵揉着发酸的腰离开厢房,走到药铺后院时,见与他同来的随从在车旁等候,他却看向栏杆边的人。
夏日里也着大氅的人,此时正一边翻看手中文书,一边指导随从运送最后两车药材。明明穿得厚站得端正,傅陵却莫名在身形上看出了单薄。
仿佛外露的坚韧淡泊都是伪装,积年的脆弱深埋心底,唯有潜入深处揭开盖子,才能将其释放。
可傅陵明白,像自己这样的人,只配仰望那清俊疏朗的伪装,没有资格走向深处。
他只是太心疼了。
他无法控制自己前行的脚步,停在陆子溶身边,愣愣望了他一会儿,忽然鬼使神差地凑近,俯身抱住了他。
“陆先生,你受苦了……”
作者有话说:
不长记性jpg;
下午4点还有一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