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你们做什么……”几名当众一动手, 傅陵就本能地挣扎起来。
“太子殿下要保证我的安全,竟不知道这里最为危险之物便是你。”陆子溶站在岸边,盯着水面金黄的花瓣, “还是说太子殿下金尊玉贵, 我绑不得?”
挣扎的动作停下,傅陵闻言埋下头, 任由人将他绑去。
汤池周围没了人, 池外一角用白菊屏风圈出一处,中有浴巾浴袍和换洗衣物。陆子溶用浴巾裹了身子,直到全身没入汤池才解下。
加了药的汤池初泡进去并无不同, 只这暖意让他久寒的身子十分舒适。山林, 金茶花瓣,氤氲水汽,构成一种别样的雅致。陆子溶靠上池壁,放松全身, 脑海里一会儿是齐务司的事务, 一会儿是重九堂,一会儿是蓄意制造的凉州瘟疫……
渐渐地, 他感到体内经年不化的寒意在渐渐松动。仿佛冰山让人泼了一盆热水, 浇平了棱角, 融化的坚冰化作涓涓细流,汇入四体。
陆子溶心知肚明, 这寒意并未真正融化, 它只是变得脆弱, 更易融化了。现在缺的, 就是那所谓的什么灼热之气。
汤药, 吃食, 锦被,还有傅陵……
在药汤中浸泡的身体告诉了他答案。
他体会到一种不寻常的不安之感,似乎有什么地方过度活跃了,并非药汤直接带来的热量,而是一种期望,一种等待填补的状态。
那感受蔓延开来,自从「经年」发作病入膏肓,他已许久不曾感到如此真实的愿望。
他突然明白傅陵忽略了什么,就是长往殿仙长口中的「浇灌」二字。
怎样的一种灼热,才能依靠这二字传递?
想通这一点后,陆子溶面上仍旧淡淡。既然唯有如此才能解毒,那便如此。
紧接着他便想起傅陵说自己是灼热之体。
不错,此物本无性热之说,但倘若某人性子执拗贪婪,比旁人热些也并非不可能。
想至此,他并无什么多余思索和犹豫,扬头扬声:“顾三,带傅陵过来。”
此时的傅陵双手背缚,嘴里塞了块破布,被人推进破烂的柴房。这里堆满杂物,仅可容身,还有股霉变的气味。
但若看他的表情,嘴巴堵住了看不出,眼角眉梢却泛着浅淡的笑意。
即便是用这种方式,陆子溶不再担忧被他伤害,能安心在东宫的汤池里解毒,他就高兴。即便毒不能彻底解除,只是延缓发作,他也高兴。
柴房的门忽然被摔开,致尧堂的人将他提了出去,送到汤池边上,取下他口中之物。
他一眼便看见了池里的人。尽管有花瓣遮着,他不大看得清对方本来的模样,但只是这种程度,上一次也是前世了。眼前的陆子溶皮肤泛红,应当是热水泡出来的,毕竟病了太久,身形消瘦了不少,原先那精致的锁骨更突出了,他却一点不觉得好看……
这些想法只花了他一眼的时间,傅陵自觉别过头去,若无其事道:“陆先生这么快就好了?可觉得舒服一些?”
陆子溶并未回答他的问题,他纤长的手指随意在水面上撩动,带起一串水珠和花瓣,“在边境时你又是送药方又是送药,我知道你并非为了什么舜朝与凉州的关系,你只是为了讨好我。你还千方百计为我寻得解毒之法,我顾虑多,你便事事为我考虑。”
“前世的债,你打算还到几时?”
傅陵愣了半晌,他不懂陆子溶为何此时突然说这个,小心地回答:“先生别这样说。若论偿还,我前世负了先生该还,可先生这些年对我的恩情更该还。从你把我从战乱的皇宫抱出来时,我这一生都欠你的了。”
池里传来若有若无一声笑,接着是陆子溶意味不明的话音:“如此说来,即便我一直利用你,你也心甘情愿了?”
“甘之如饴。陆先生肯利用我,是我之幸。”
“我不会白白利用你,你要的回报我给不了,我能给的只有这么多。”陆子溶别过头,“几个月前,你曾说你倾慕我,至今是否依然如此?”
话题转得傅陵有些跟不上,他只能点头,“自然。我对陆先生的情意从未改变。”
“那好,”陆子溶毫无语气地吩咐,“你也过来。”
傅陵完全看不清状况,却也不知该怎么问,只好听他的话。
他怕冒犯对方,远远站着,可陆子溶却露出些不耐烦的神情,用下巴指了指自己身边,“过来,坐这。”
傅陵只得小心翼翼地挪过去,越是靠近头埋得越低,生怕无意间看见什么。就算是坐,也隔着对方好一段距离,让花瓣和水汽一搅,什么也看不见。
可傅陵才安顿下,陆子溶便忽然来到他身边,跨在他膝上面向他。
脑子嗡的一声炸开,傅陵顿时僵住。他伸出双臂好像要抓住什么,又好像什么也抓不住,哆嗦着双唇挤出一句:“陆先生,你、你这是……”
“这是我的利用,也是我的回报。”
陆子溶在水面之下捞了片刻,一顿,而后渐渐把双肩浸没在水中。
傅陵仿佛是疯了。
他知道自己应当先问清原委,不能就这么不明不白,可那种状况下,这等理性仿佛毫无作用。
他是一条久旱的鱼,乍然被扔进湖里,第一件事便是将自己撑个半死。
傅陵骨子里强势,当然不喜欢任人宰割。他很快便起身带出水花,而后转头扑在水中,用更习惯的方式钳制猎物,使其无路可逃。
水面上山茶花瓣飘来荡去,凋零满池。
傅陵看着水面涟漪紊乱,陆子溶眸中覆盖一层迷离,似迎似拒。
不知哪一瞬,他突然停止。
他从那张极为动人的面孔上,看见了前世。
前世,陆子溶无数次在他面前表现出这副模样,只不过比现在更夸张,极力表现出他喜欢这个过程。
可那都是骗人的。
对于前世之事,他早已内疚自责了无数次,每次都会想很多,然后彻夜难眠。所以这时候想起来,他便再也进行不下去了。
怜惜与愧悔漫延而上,眼前人根本不是他的什么猎物,而是高高在上生杀予夺的神明。
傅陵一时激愤难以抑制,忽地俯身,将人紧紧拥在怀里,情不自禁地吻上他。
体温和双唇的触感都是他最熟悉的,又都是极为疏远的,此时得到仿若莫大的恩赐。他撬开那唇齿,双臂不自觉地加大力气,似要把人揉进自己血肉里。
只在几息之间,他想了很多很多。关于前世,更多则是关于今生。
然而他在这忘我境地中没沉浸多久,便被猛地推开。陆子溶眼神凌厉如刀,话音仿佛一出口就冻住了:“做你该做的,不要乱动。”
傅陵难免尴尬,讪笑道:“陆先生从前很喜欢这样,我只是……”
“做你该做的。”陆子溶狠狠咬出。
傅陵不敢问,更不敢争辩,再不去碰多余的地方,连手都不往他膝上放。被这么一搅和,兴致也不复从前,只得迫使自己草草结束。
脱力的傅陵伏在对方怀里,此时的他满心柔情,不由得闭了眼,身前是久违的体温,光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直到他听见一声冷冷的:“让开。”
傅陵脸颊在对方肩窝上蹭了蹭,话音软软的,像是在撒娇:“让我抱你一会儿,就一小会儿……”
同样的话陆子溶不会说第二次,他在傅陵身上几处穴位点了一下,傅陵顿时跌入水中。
五脏六腑翻搅起剧烈的疼痛,上次他在陆子溶面前胡搅蛮缠时,挨的也是这招。
“我错了!陆先生,我知错了!你帮我解开,我再不碰你了……”傅陵面容扭曲地喊出。
“下不为例。”陆子溶轻哼一声,起身将他整个人按进水里,解开穴道。
疼痛退去,傅陵从水里钻出来,抹了把脸上的水和花瓣,见陆子溶已然转到屏风后。他匆忙上岸,胡乱裹了衣裳,追了过去。
屏风后,陆子溶原本在擦拭身体,见了他便披衣遮盖。傅陵脸颊发红,殷勤眸光里又含着赧然,关切道:“先生可好些了么?备下的灼热之物先用哪个?今夜想住哪间屋子也跟我说,我让人提前去布置。”
陆子溶系着衣带,淡淡道:“方才那便是灼热之物,我已感到体内寒意在减轻。事已办成,我这就回致尧堂了。”
傅陵一僵,而后小心替他系好腰带,埋头轻声道:“方才那般疲累……歇一歇再走吧。而且我们、我们许久没这样了……我给你煮些茶,弄些点心,让我多陪陪你吧。”
态度如此谦卑,陆子溶却停下动作,话音裹着森然寒气:“我再说一次,我只是利用你解毒罢了,莫要牵扯旁的进来。”
傅陵眼中的光倏然黯淡,他紧咬下唇,浑身不受控制地发抖,绝望道:“这种事也能作为利用的吗?你这样做有没有考虑过我的想法?你知不知道刚才在池子里,我连娶你时穿什么衣裳都想好了,然后你告诉我只是利用我?!”
他忽然抓住陆子溶的手腕,死死扣住,“我不要这样的报答,我想要的不是这个……”
“那我道歉。”陆子溶发力抽回手,背过身去,话音轻飘飘的,“你若不愿便罢了,我找谁都是一样。”
“不!!”傅陵跌上前,不停打颤的双腿最终跪倒在地,他抓着陆子溶的衣角仰头,目光充满悲伤与恳切,“不……不要找别人……我帮你就是了,我不抱怨……我不能把你拱手让人,求你了……”
陆子溶并未直接回答他,只是走远,正要穿上大氅,却发现身体温热有力,不再需要那么厚了,“你替我留意着京城附近的异动。对余清下手之人曾是我致尧堂的,只知道他们叫重九堂,再无其它线索。这伙人接过黑单,定还要兴风作浪。”
他转头,见傅陵愣愣望着他,轻笑一声,“我的确不该一味索取不知回报。你觉得这不算回报,我也没什么值钱的本事,这样吧,致尧堂借你用,比你的东宫侍卫多了些暗杀的手段。”
“你要拿去杀贪官杀济王杀皇帝,只要不涉及凉州,我都不管。”
“陆先生说笑了。”傅陵苦笑着起身,面色依然难看,“关心京城异动本就是我职责所在,不过是多抄一份,怎会要报酬。”
陆子溶感到身上力量在逐渐恢复,想尽快回致尧堂问问大夫,不愿在东宫耽搁功夫,便没再说话,整理好衣裳,带着堂众们离开。
只有傅陵独自在原地站了许久。
身上残余着那人的体温,湿热的触感仍在唇边,可比这些更清晰的却是他冷漠的神色和话语,以及与颈上红痕极不相称的「利用」二字。
忽然间,他双目赤红,发起狂来一脚踹翻了屏风,将衣柜上的物件通通扫落在地,发出一串清脆碎裂声。
他犹觉不够,攥紧拳在池边走了一圈不知该如何发泄,索性扑通一声扎进汤泉,胡乱翻搅拍打一番,筋疲力竭后再慢慢沉入水中。
他早该清楚的,他对于陆子溶来说,最多不过一个可利用的工具。
而想象中的万般柔情,早在前世,就被他毁得一干二净了。
他这样的人,原是不配的。
作者有话说:
给,你们要的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