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什么?”陆子溶话音冰冷, 含着薄愠。
傅陵停下动作,脸颊泛红,半低了眸子, “是我近日刺上去的。我曾往陆先生身上弄这个, 实在对不住你。我就想给自己也……便扯平了。有了这个,日后我定会一直效忠致尧堂的。”
陆子溶气笑了, “可笑。你又不是致尧堂的人, 说什么效忠致尧堂?”
“可我为致尧堂做了许多事!我虽不是致尧堂的人,但我是陆先生的人,我将陆先生的致尧堂烙印在身上, 是在许诺我一生的忠诚……”
陆子溶竟不知从哪骂起, 无奈摇头,“我是致尧堂堂主,未经我允许,不许在身上刺致尧堂的竹纹。”
他低头看一眼二人接合处, “你我之间的联系, 除此以外再无其它。”
傅陵的表情自是难看的,却什么也没说, 似乎预料到会是此等结果, 再次动作起来。
陆子溶重新闭上眼, 不去看那闹心的竹纹。他想不通傅陵为何如此敏感,不过是傅阶提了一句黥面, 就急忙要在自己面前弥补过去。
竟然以为以牙还牙报个仇, 就算是弥补了。当真愚蠢。
此后无论傅陵再做什么, 他都不给半点反应, 实在是被气得没了心情, 只静等结束。
可他没反应, 傅陵便不肯结束,拖得二人筋疲力尽。
最后还是傅陵忍不住,俯身强行吻了他一会儿,才终结了这场不愉快的解毒。
陆子溶抬手想给他一巴掌。
傅陵也以为陆子溶要给他一巴掌;
手却最终收回,陆子溶自顾自上岸更衣去了。
他现在明白,对于傅陵这种人,越同他计较,他就越是来劲。
如果毫不在意,如果这个吻什么也不代表,如果无论身体多么亲密也无法化解心防,那才是真正的绝望。
陆子溶穿好衣裳,才见傅陵上来,眼眶有些发红。傅陵不再提方才的事,只道:“陆先生留步,给你看个东西。”
陆子溶来东宫解毒,向来事毕便走,还是第一次让傅陵留下。他到厢房换了件干净的月白色云纹长衫,有下人替他更衣和擦拭头发。傅陵自己接了手,扶陆子溶坐下,头发擦得不能再干了,又仔细绾成髻。
现在的陆子溶什么也不计较,任由他去,随口问:“你要给我看什么?”
屋门打开,进来的是吴钩,后头跟着两名仆从,捧了个西瓜大小的盒子,上面盖一块布。
此时吴钩的神色明显有些慌乱,傅陵却并未察觉,反而得意道:“快给陆先生看看——”
吴钩只得扭过头,揭开盒子上的盖布。
只一眼,陆子溶便别过目光,毫不掩饰地蹙眉。
傅陵要杀龚猛,同他有何干系?给他看血淋淋的头颅做什么?
傅陵走到他面前,颇有几分郑重道:“此人昔日屠戮田州百姓,逼得陆先生家破人亡,纵使千刀万剐也不为过。当时法令不严,如今总算让他伏诛,也可告慰田州在天之灵,也算是为陆先生雪耻雪恨了。”
“这些是我的主意,不过杀龚猛一事是吴公子带人做的,我知道你们从前有怨……”
他话音未落,便被陆子溶一声冷哼打断。
“原来太子殿下以为,我一直记恨龚猛,所以要杀他替我报仇?你不过见了他为难我,便觉得我想杀他?”
傅陵一僵,“不、不是吗?”
“当年龚猛并未屠尽田州城,那般行径亦有道理,对错本非黑白。二十余年过去,我一个受害之人且放下了仇怨,你自作聪明替我报仇——”
他看向吴钩,目光冷若寒冰,“为了报仇要牺牲什么,太子殿下根本不曾想过。”
傅陵向后跌了半步,“牺牲?你告诉我,牺牲什么了?”
“你果然不知情。”陆子溶起身侧头,留下轻蔑的一瞥,“龚猛逃出禁卫军营地后,吴钩的手下早就能拿下他,却迟迟不肯出手,而是将他逼往致尧堂的方向。”
“龚猛闯入致尧堂营地后,伤我四名堂众,其中二人重伤。致尧堂将其捉拿后,吴钩方带人赶到,了结了龚猛的性命。”
“比起什么报仇,本座更在乎手下的安危。”
傅陵大骇,一把揪住吴钩的衣领,大吼道:“你、你这是公报私仇!孤那样在乎陆先生和致尧堂,你居然与孤离了心,我真是瞎了眼!”
骂完吴钩,他又赶忙来到陆子溶面前,矮下身子抓住对方手臂,仰面轻声道:“抱歉,手下人心思不正,连累致尧堂了。我原本只是想杀龚猛,只是想解开陆先生的心结,绝无残害他人之意,先生信我!”
陆子溶甩开对方,背过身,“你有意也好无意也罢,我致尧堂四人受伤,动手的龚猛已死,我自不会让你来赔。但你记着,上次你捅破我少时的事,其结果不过是歪打正着,实在不必因此得意洋洋,以为我的桩桩件件都要你来管。”
他负手向外踱去,“我知道你想要什么,还是放下那些虚妄的执念为好。有这工夫,不如想想如何惩治居心叵测的门客。”
走到门口,陆子溶突然出门,回身堵上门,吩咐随行的凌威将门锁死。
里头传来砸门声,他全然不管,叫来一名东宫的仆从,道:“你们殿下曾用过的一种催情酒,还有么?”
“方子在的。您这是要……”
“取一壶来。”
对于陆子溶与太子的关系,贴身伺候的仆从知道得暧昧,却觉得这个要求十分合理,二话不说便去了。
陆子溶坐在门口出神,久久不语。
这时凌威主动坐过来道:“属下今日还去看了他们四个,伤情大有好转了。大夫说都是皮外伤,看着是重,实则没有伤筋动骨的。堂主不必太过担忧。”
“就算要责怪,那也是龚猛和吴钩的错。您和那位舜朝太子之间本就诸多说不清,这等事就别算在他头上了。”
陆子溶望了他一眼,没说话。
凌威小心道:“您不会……算在自己头上了吧?”
“一切终究因我而起。”陆子溶轻叹。
凌威向前挪了挪,握住他手腕,“有些话我说不合适,可我看不得堂主这样。您心怀苍生,欲救万民于水火,那是情分不是本分;若是救不回来,那也是那人命该如此,又不是您害的。您总是为旁人活着,是不是都忘了自己什么样了?”
陆子溶缓缓转头望向他,忽地轻笑,“我原先不知,小凌竟这般会宽慰人。”
凌威毫不脸红,“我原先亦不知,堂主竟听得进宽慰。”
陆子溶长睫轻颤,躲开目光,心里有些暖,又有些酸。
东宫的仆从取了药酒回来,陆子溶指指屋里,“送进去吧。”
“送、送进去……”
屋里时不时叫门,那仆从见到陆子溶肯定的眼神,到底还是照做了。
不料药酒才送进去,傅陵便强行闯出来,举着酒壶冲到陆子溶面前,气鼓鼓道:“陆先生,你这是何意?”
陆子溶淡淡扫他一眼,目光落在天边,“我记得当初你将我囚于芭蕉小筑,强迫我做下那种事,是因为你觉得我背叛了你,将你的秘密泄露出去。”
“太子殿下喜欢用这种方式惩治叛徒,那我便替你送一壶药酒。你不回屋去给人用刑,来我这做什么?”
傅陵咀嚼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话中含义,脸上一阵青一阵白,把酒壶往地上一摔,扯过陆子溶道:“走,我们换个地方。”
“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不能在这说?”陆子溶不甩开他,也并不提步。
傅陵见他站得实,没有法子了,只好赶走周围下人,才压低话音解释:“我从前那样对你,并非因为觉得你是叛徒,而是……”
“我很久之前就想对你做那种事了。”
陆子溶多看了他两眼,语调硬邦邦的:“很久之前我同太子殿下有何仇怨,就因着我是济王送来东宫的,你便要逼迫我自甘屈辱?”
“不是!我、我之前只是想和陆先生亲近,是以为先生背叛我所以才……”傅陵脸上是掩饰不住的慌乱,双手前伸,似乎想要握住对方,又半路缩回来,不尴不尬地停在半空,“抱歉……”
陆子溶本不想听他废话,却瞥见跪在远处的吴钩,忽生好奇,轻淡地问:“泄露怀安楼的位置,这罪名若安在旁人头上,你会如何发落?直接杀了?”
“那是便宜他了,就该让他千刀万剐、生不如死!”
傅陵终于鼓起勇气上前,轻轻揪住面前人的衣角,“可我不能那样对你。我虽然恨极了你,但我也爱极了你,不会允许自己拿刀对着你。我知道对不住你,但芭蕉小筑里的一切,实是我的求全之策。”
陆子溶唇角微挑,轻蔑神色一闪而过,便被终年不化的冰雪压下,吐出的字句都好似夹了雪粒:“如此说来,我该谢太子殿下不杀之恩。”
可最后杀了他的,不也正是傅陵么?
“对不起,是我不好……”
“让一个人生不如死的法子有许多种,千刀万剐是最低劣的一种。你在芭蕉小筑做的事,的确比杀了我更痛苦。”
陆子溶随手虚扶一把卑躬屈膝的人,提步向前,“但倘若一个人凡事都也不在意了,你要折磨他,就只能千刀万剐了。”
“不——”
傅陵向前踉跄两步,终是腿一软歪倒在地,什么也没追上。
“不在意了,不在意了……”
他埋着头,反反复复念这一句。
往事谈得够多了,陆子溶面无表情道:“致尧堂四人受伤,如何惩处手下,太子殿下看着办吧。”
傅陵这才回神,歪歪扭扭站起来,拍两下身上的土,清了清嗓子,唤来老郑,一本正经吩咐道:“把吴钩关进牢房,先狠狠打一顿,问他口供。”
待对方应下,他又问:“李愿还活着么?”
老郑回道:“活着,就是离疯不远了。”
正要离开的陆子溶顿住脚步,蓦地转头,“李愿事发之时,我答应过不杀他。”
“不杀就不杀。”傅陵从牙缝里挤出狠厉字句,“千刀万剐,不许死了。懂么?”
老郑一边答应着,一边从头到脚打了个哆嗦。
这时有人来报:“殿下,宫里的王海王公公来了,说是要问禁卫军龚猛案的详情。”
“带他过来吧。”傅陵道,“陆先生,那你……”
“毒已解了,我回去了。”陆子溶往外走。
在离开东宫的小道上,他迎面碰见王海。那条路很窄,二人不得不侧身贴紧才能通过。与这位宫里的大太监贴得极近时,陆子溶突然顿住——
这人身上,有股槐花香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