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早, 禁卫军全员在操练场上集结,进行了一场规模宏大的誓师。主讲之人正是傅阶,他的话由数十名军士传向队伍各处。
兵士们听闻「太子造反」起初面带讶异, 行伍间窸窸窣窣了一阵, 很快便安静下去。接着是白忠带领众人喊号,兵士们的喊声如从前一样响亮。
禁卫军效忠济王, 只要是主上的命令, 无论刀兵指向何人,都拼却性命、义无反顾。
陆子溶立在场外,平淡地望着这一切。
队伍稍作休整, 午饭之后, 便浩浩荡荡奔向皇宫。
陆子溶由致尧堂众人护卫,游离在行伍边沿,貌似不起眼,却是能概览全局的位置。
傅阶选的是防御最薄弱的西门, 但一路上还是遭遇了抵抗。禁卫军近来缺吃少喝, 但胜在人多势众,温以竹带手下冲在前头, 不要命似的拼杀, 身上让人捅了几个口子, 最终将守门侍卫杀个干净。
一行人到了宫门口,将领们尚在商议如何攻克坚固皇宫, 忽然见宫门缓缓转动, 竟大开着迎了他们进去。
开门的是看守城门的管事, 那是个只有一只手臂的老太监。大军入宫后, 城门上的守卫便发现了这个叛徒, 陆子溶立在远处望向城墙上, 见老太监被活活打死。
他死后,仍望着禁卫军队首,那里傅阶正与吕不为说话。
皇宫内的守军也往这边来了,双方激烈对峙。而吕不为作为济王心腹,此时得到的命令是前往银沙宫。
银沙宫里,傅治僵硬地歪在沙滩上。他衣襟半敞,双颊通红,浑身用力时满脸褶皱挤在一起,手臂却只微微向上抬了方寸,又颤抖着落下。试了数次,不得不承认自己已然手脚麻痹。
他身边放着一碗颜色发黑的红豆羹。
“来人,将他捆了。”
沈妃从沙滩上站起来,慢悠悠系紧被扯开的衣带,让宫人扶到座上。向来温顺之人此时神态傲慢,懒懒倚着雕祥云麒麟的檀椅,双腿却软趴趴地挂在座前。
几名宫女太监得令,拿了绳子对付傅治。虽然他们各自有残缺,合起来仍是轻易将一个不能动弹的人五花大绑。
“朕如此信任你,你竟……”傅治只有唇齿能动,恨恨道,“朕从未亏待过你,你为何如此待朕?!”
沈妃斜睨他一眼,指了指那对无力的腿,“陛下的确待妾不薄。妾一介闺阁女子,柔顺就够了,要一双走路的腿实在无用。”
这话噎到了傅治,他咬咬牙,“就算朕有负于你,你报复朕就是了,把你儿子扯进来做什么?朕可没毁他的腿!”
宫人来向沈妃报告外头的情形,她一边听着,一边心不在焉地回复:“那陛下便自去问他吧。我是他娘,不论他做什么,我都是向着他的。”
“傅阶少时就凡事依亲王例,冠礼后立即加封济王,他不去封地朕也不管,有求必应有错不罚,他还有什么不满意!就凭他广泛结交,还有一肚子算计,难道想做太子不成?且不说他有没有那个本事,可傅陵是先皇后所出,亦无过分失德之举,他傅阶凭什么越过嫡庶之分?!”
沈妃终于多看了他几眼,“你的嫡皇后不是你自己杀的么?你将嫡子立为太子,实则恨透了他,你的心思全在庶妃庶子这——这便是嫡庶之分?”
“陛下恨的人,我们就杀了他,岂不是如你所愿?”
傅治脸上的愤怒先是僵住,而后一点点褪去,但余空洞淡漠。
这时又有下人传话,沈妃应了一声,宫人带吕不为上前。吕不为只对沈妃行了个礼,道:“宫中护卫不少去了西门,正与禁卫军纠缠。”
仅这一句,沈妃便懂了。她吩咐宫人从傅治身上搜出令牌,交给吕不为。
皇宫西门之内,惨烈厮杀被由远及近的话音打断:“御用令牌在此,众人听命——即刻放下刀枪,不许再打!”
这块令牌大家都认得,皇城护卫很快乖乖弃了兵器,正打算与对方和谈,转头却发现禁卫军无一人听令。
——禁卫军只效力于济王,不听皇命。
一方使刀使枪,一方手无寸铁,胜负立分。陆子溶自己不敢轻易行动,只得吩咐手下避开耳目救人,却是杯水车薪。
他始终不解,傅阶拉他入伙究竟为的什么。今日他的任务本是谋划接应、以防变数,方才的确碰上了变数,却被傅阶轻易解决,甚至不曾问他一句。除此之外,致尧堂也并未帮助禁卫军出手。
血从宫门内一直淌到了门外。陆子溶望着惨烈景象,而后突然注意到队伍一头,傅阶同白忠说了许久的话,似乎在争执。
他缓慢靠近,先听见白忠急促的话音:“臣不明白,为何不将兵力分散到各个宫门,而是全体前往银沙宫?叛军无论从哪个门入宫,也不会去那吧……”
“本王当真是看错了你,兵临城下之时,竟违逆主上!”傅阶眸光森然,“陛下此时在银沙宫。”
“可……”
白忠红着脸还要再说什么,神色却显得畏惧,最后闭了嘴。
陆子溶明白他未出口的话,可若禁卫军去了银沙宫,不是将陛下的位置暴露给叛军么?
毕竟白忠此时仍不知道,从来就没有什么叛军。
他什么都知道,可眼下,他什么都不能说。
“是,臣这就带领禁卫军前往银沙宫,护卫陛下。”白忠道。
禁卫军将士踏着夕阳下的鲜血,向银沙宫行进。
银沙宫外,白忠带领众将官将队伍排成防守阵型。傅阶却命令道:“白统领,带你的兵进入银沙宫,擒拿皇帝,送往……”
“擒拿?!”白忠身后的将官道,“我们不是来护驾的么?太子的叛军呢?”
吕不为冷冷道:“哪来什么太子。我们才是叛军,此番入宫就是为了擒拿皇帝和太子。”
“什么?!”
众人起了议论。
白忠惊异地望向傅阶,“济王殿下,你、是你……”
不知是谁来了句:“这不是谋逆吗?”
声音不大,却足够所有人听见。
气氛顿时变得尴尬,吕不为显然是有备而来,朗声道:“什么谋逆?太子本就失德,即便没有出兵,难道就堪为储君了?济王殿下心怀大义,只不过是——”
“吕不为,闭嘴。”傅阶的目光轻飘飘转移,落在方才提出「谋逆」二字之人身上。他负手靠近,逼得众人无所立锥,悠悠道:“说得不错,本王——就是谋逆。”
“本王的势力遍布大舜,掌管京州无人能敌的禁卫军,且能操纵宫中局面。本王想要这天下,有何不可?”
一众将领莫不满脸惊愕,傅阶挑挑眉,轻佻得意,“你们若不愿随同本王,大可现在离开皇宫。倘若旁人骂你谋逆,你便说带兵入宫是为了剿灭叛军,后来知道受了济王的骗,不愿做不义之举,遂退出宫去——照实说不就洗刷冤屈了?”
众人的神色愈发难看了。果真这样说,也不会有人相信,大家只会觉得禁卫军谋反,人人当诛。
“若你们现在冲进银沙宫,那便是随本王谋逆的功臣。成王败寇的道理,众将军不会不懂吧?”
众人沉默良久。最终,白忠跪在傅阶脚下,沉重道:“禁卫军效忠殿下,殿下所为,便是义举。”
说罢,白忠回身吩咐手下:“银沙宫已无守卫,本将一人前往即可。你们在外头护卫,不许放歹人进入!”
他望向远处某一点,那里一袭素衣不带甲的颀长男子也望着他。即便在如此危峻时刻,白忠仍不忘给那人一个眼神。
那个眼神陆子溶一收到就懂了,白忠在提醒他按下意气避其锋芒,不可直接与傅阶冲突。
陆子溶轻叹一声。
冲进银沙宫擒拿皇帝的,才是罪人中的罪人。白忠独自拦下所有罪责之余,竟还记得关照他。
白忠缓慢挪动脚步走向银沙宫,脚没迈进宫门,便听队伍里一阵骚动:
“报——外头有个人硬闯,穿着官服,要扔出去吗?”
“那人说他是丞相,尹必尹丞相!”
“尹丞相?整个朝廷都在衙门里做缩头乌龟,他自己跑来做什么?”傅阶漫不经心道,“罢了,将他提来吧。”
等待提人的这会儿,傅阶注意到了一旁的陆子溶,竟主动走过去,抱着双臂道:“禁卫军擒拿了皇帝,我的人在东宫围了太子,日后我便是天下之主——陆子溶,你作何感想?”
陆子溶看了他两眼,“并无感想。天下之主是谁不要紧,我只在乎他如何执掌齐务司。”
“那我便再把话说得明白些。”傅阶绕着他踱了一圈,“当年绝尘公子进士及第,琼林宴上名帖可是递给本王的。你若始终效忠本王,如今舜如何待齐,还不是你说了算?”
“可你入了东宫,趋炎附势背叛本王……你可曾想过,本王有今日,太子有今日?陆子溶,你后悔么?”
陆子溶不喜被人这样凝视,往一旁迈了两步,背过身道:“这些年的确后悔。”
只是他的后悔与傅阶无关。他悔的是从前在东宫待傅陵一片真心,却并没教出个知恩识礼的太子。早知如此,就不该付出那样多的心血。
但他这个回答显然令傅阶满意,傅阶道:“既然如此,本王就给你这个机会,现在去告诉你的旧主——他狗屁都不是,你陆子溶只会为真正的贤主效力!”
“如何告诉?”
傅阶扳过他的肩,迫使他与自己对视,似笑非笑道:“本王想看他死,可本王不能杀他,只能让他生不如死了。”
陆子溶微微扬头,坦然回视,藏好眸中的攻击性,表现得十分乖顺。
“陆子溶领命。”他勾了勾唇。
“现在就去。本王的人在东宫,你带致尧堂接替他们。”傅阶的双手放开了他,嘴却凑到他耳边,“务必小心,可别真玩死了。”
作者有话说:
陆子溶:并不想听这个人的命令,弄死太子除外。
下午4点还有一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