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差人至龙场陵侮,此自差人挟势擅威,非太府使之也。龙场诸夷与之争斗,此自诸夷愤愠不平,亦非某使之也。然则太府固未尝辱某,某亦未尝傲太府,何所得罪而遽请谢乎?跪拜之礼,亦小官当分,不足以为辱,然亦不当无故而行之。不当行而行,与当行而不行,其为取辱一也……
史载,这封信很长,乃王守仁悟道之后第一次出手,在信的后面他还忽悠说:某之居此,盖瘴疠虫毒之与处,魑魅魍魉之与游,日有三死焉……后人评说曰:高手出手,并不见有何惊天动地之处,只是一个平淡如砥。越是高手,越是喜欢运用平淡的招数,越是平淡的招数,你越是无法抵挡,越是显现出高手的不世风范。
可以确信,这场群体事件,实则是王守仁暗中挑起来的,全部的目的就是写这么一封信,让领导们知道,就在龙场蛮荒之地,有一位绝世智慧高手。
高手一出手,就知有没有。这封信一发出,知府立即“惭服”,官府立即给王阳明送来了米、肉,还派了农民工来替王守仁劈柴担水。王阳明明确表示拒绝。领导送来的礼物,他也敢拒绝?因为现在的领导们与王阳明相比,就如同刚学棋的初级选手跟国手大师相比,智慧上的差距天差地远,王阳明知道,领导们也知道。所以领导们非但不敢生气——谁见过臭棋篓子敢跟国手大师发火?见王阳明不收礼物,领导们惶惶不可终日,又改送金帛、鞍马,唯恐阳明先生不开心。
阳明先生很开心,欣然提笔写信:敬受米二石,柴炭鸡鹅悉受如来数。其诸金帛鞍马,使君所以交于卿士大夫者,施之逐臣,殊骇观听,敢固以辞——这就是国手大师的境界了,收了你臭棋篓子的礼物,是瞧得起你。悟道之前的王阳明,可是不敢这么拽的。
当地秀才、官员纷纷登门求教,领导也纷纷登门。来的领导有一位乃提督学政席书,他听说王阳明悟道了,觉得这事不大可能,就来给王阳明出了道难题:同是理学家,朱熹和陆九渊的学说,有什么相同及不同之处?
正如我们写这本书的风格一样,王阳明不讲陆九渊,不讲朱熹,而是随着性子东拉西扯——他已经悟道了,怎么扯怎么有道理。听得席书一个劲儿地眨巴眼睛,头昏脑涨地回去了。
回去后席书又回来了,听了王阳明一通忽悠,又回去,然后又回来,就这么来来回回地跑了好多趟,终于放声大哭起来,曰:没想到今日能重睹圣人之学!
说过了,进入终极智慧境界之人,犹如爬到桅杆高处,任谁都能一眼就看出你在高处的位置。
在智慧面前,没有人不心悦诚服。
第六章建功立业谈笑间
阳明先生生活在一个权力社会里,在这个世界,权力无处不在。
权力是个坏东西,它不光是腐蚀掌握权力的人,同样也腐蚀被权力凌辱的人。
掌握权力的人,会被异化为暴君。被权力凌辱的人,会被异化成无知懦弱而又残暴的奴隶。事实上,正是奴隶和暴君的两极社会,才构成了权力的现实。如果社会上不存在着奴隶,那么暴君也就不称其为暴君。但世上一旦有了暴君,他就会想尽办法把尽可能多的人异化为奴隶,以延续权力的效力。
权力是暴力的产物,它的一端是暴君,另一端是暴民。
规律是盲者的陷阱
人类社会,比之于动物界的原始物种,要复杂得多。这种复杂,就是因为人性太过于简单——每个人都是以自我为中心。
一个人以自我为中心,还好办,你自己爱怎么想就怎么想,懒得理你——但一旦有了两个人,你以你自己为中心,他以他自己为中心,你希望他往东,他却希望你往西,你指望他打狗,他却指望你撵鸡。这就构成了人与人相处最大的苦局。就如同围棋一样,虽然技巧简单到了不堪一提的程度,但对弈的本身,却导致了棋局复杂多变。哪怕是一个终生沉溺于棋道之中的国手,一辈子都见不到重复的棋局。而正是因为社会交际没有重复之局,所以你的个人意志,甚至是你的人生经验,必然会遭遇到不适用的麻烦。
这种极尽微妙的人心感觉,源自人性本身,是不可见的。我们总是通过最终的结果,才能知道这种微妙的存在。譬如你与朋友开了个玩笑,结果他立即翻了脸,与你不死不休,又或是随意无心,信口一说,已经惹得某人暗动杀机,这种事,正是人类社会最让人痛苦的现状。
这种人际关系不和谐的因素,构成了人类社会的陷阱,许多时候你一脚踩了进去,还弄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人性的冲突宛如一个个陷阱,失足踏入就会摔死;宛如一道道激流,不慎卷入就会萍漂无际;宛如一座座高峰,横亘在你的人生面前,让你举步维艰。然而这些陷阱、激流与高峰,却是你看不到的,所以不管你是多么谨慎小心,都无法避免跌入。
人性中陷阱密布,你却硬是看不到,这就如同一个盲者行走在杀机四伏的沼泽地里,其侥幸抵达彼岸的可能性,几乎可以说是不存在的——所以佛家说,众生皆苦,苦就苦在看不到人性的隐秘冲突,如盲者般行走在泥沼险域。
佛将自己称为觉悟者,就是我们最常说的悟道了。什么叫悟道了?就是获得了——甭管是怎么获得的——获得了一种宏大的思想智慧,能够居高临下俯瞰人性,于是人性中的形形色色隐秘冲突,尽显其中。这就好比正行走在高峰地带的盲人,突然获得了视力,举目一望,眼见得自己正处于悬崖,不由得会惊吓出一身的冷汗来。
儒家成圣,道家修真,佛家成佛,古希腊哲学家追求永恒的真理,都是为寻求那潜伏在我们心中的神秘大智慧。儒家声称,获得这种智慧的人,即可达到刀枪不入、水火不侵的境界。不是你成了如神仙那般更为奇特的高级生命现象,而是人类社会的冲突规律尽看在你的眼里,好比明眼人跳过一条小沟,绕过一个陷阱,都是自然而然的事。而那些远离智慧的人们,则如同盲者一样,一个接一个栽进陷阱里,任谁也拦不住他们飞蛾扑火般自寻死路的冲动,因为他们看不到规律,在规律面前撞得头破血流哭爹喊妈,是必然的事情。
阳明先生在经过了无数次难堪的瞎折腾之后,终于在龙场获得了智慧上的突破,从那一天起,他眼中的世界,与此前已经是完全不同了。
此前的他,虽然也知道一点点人性的道理,但那种知道,犹如盲人拄杖夜行,必须要小心翼翼提心吊胆。因为他看不到规律,不知道冲突隐伏在什么地方,只能是假设处处都是陷阱,即便是在平坦的大道上,也不敢放开脚步。这种拘泥与谨慎,看起来就会非常可笑。而且最终还是无法避过陷阱,结果在午门之外被人扒掉裤子打屁股,搞得很没面子。
正如明眼人才会坦然行走在人生大道上,获得终极智慧的阳明先生,也从此获得了对于自己的自由裁量权。现在不管他说什么,做什么,都有道理,就如同明眼人不管怎么走,都不会让自己跌进陷阱里一样。此时的阳明先生,再也不会遇到平常人才会遇到的麻烦。
于是先生欣然写诗曰:
江日熙熙春睡醒,江云飞尽楚山青。
闲观物态皆生意,静悟天机入窅冥。
道在险夷随地乐,心忘鱼鸟自流形。
未须更觅羲唐事,一曲沧浪击壤听。
阳明先生这首诗,说的正是上述的道理。尤其是那一句:道在险夷随地乐……这句话的意思是说:虽然我周围遍布泥沼陷阱,但是我看得见,因此就是不会掉进去,气死你,气死你,你有本事也把道悟了再说!
人性无法改变
阳明先生运气好,他躲在龙场琢磨悟道的时候,正值游击将军仇铖搞掉安化王朱寘,大太监张永搞掉同样的大太监刘瑾。朱寘倒还罢了,但刘瑾被搞掉,就意味着朝臣的复辟,首先是废除刘瑾制定的审计大检查和奖惩考核法,然后是给那些被刘瑾流放的倒霉蛋平反。
阳明先生是被刘瑾打的屁股,所以他这个反,是一定要平的。
但阳明先生这个反,平得并不是那么解气,他只是被升任了庐阮县知县。原先他可是京官,多次以朝廷大员的身份,和巡抚啦布政使啦等高官同桌审案,巡抚跟他说话是不敢大声的:守仁同志你看这事,这么个处理法行不行?……现在却成了个七品芝麻官,巡抚再见了他,就会把手一挥:去,小王,把地扫一扫……总之很衰。
但官职卑微,也怪不了朝廷,打掉安化王的是仇铖,打掉刘瑾的是大太监张永、名臣杨一清。你王守仁搭顺风车,坐享其成,给你落实政策平反,就已经很人道了,总不能把人家的功劳也让给你吧?
所以阳明先生雄赳赳,气昂昂,带着大队人马出发上任去了。
跟在阳明先生屁股后面的大队人马,都是些什么人呢?
都是他的弟子门人。
孟子说过:看到一个无知的婴儿,向着火盆爬将过去,任何人都会大吃一惊,上前阻止。同样的道理,看到一个盲者大步流星向沟壑里走去,任何人也会急喊一声:危险,止步!还是同样的道理,悟道者犹如明眼人,看到不谙规律的芸芸众生,前赴后继义无反顾地冲向人性的晦涩角落,也会急切地上前劝阻。
所以,知道规律的阳明先生,就要劝阻不知道规律的人,别掉进陷阱。
所以,阳明先生酷爱讲学。
讲学,就是讲道理,讲规律,告诉人们应该怎样做,才能够避过人世间的危难险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