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该给刘毅这个不安分分子点颜色看了。
通过刘穆之的情报系统,刘裕很快就知道这个鬼点子的始作俑者。既然你找死,没有理由让你活。
出主意的叫殷仲文,曾经是桓玄手下的红人,就是桓玄一屁股把龙椅做坏立刻来了个脑筋急转弯的那位马屁精。桓玄倒霉的时候,他主动投诚,刘裕没法不收留他,因为他还是带着皇后一起来的,危难之中守护孤儿寡母,道德上无懈可击,因此刘裕只好接见他,虽然他知道此人只是根墙上芦苇。
殷仲文不愧是马屁精,于是把刘裕一通夸,夸完之后便毛遂自荐地说自己的才能。
刘裕便问他,你有什么才能?
殷仲文说,我文才好。
我这不缺秘书。
我口才好。
我这不缺喉舌。
我音乐好。
我不懂音乐。
殷仲文彻底茫然了,你不是求贤若渴吗?
我是求贤若渴,但问题是我不求你啊。
于是在刘裕那儿撞了一头包的殷仲文立刻倒入刘毅的怀抱,利用他以前在朝中的旧关系,和在文坛的影响力(这老流氓的文化还是不错的),然后便出台了这么个半吊子的阴谋。
只是殷仲文实在打错了算盘,他不知道自己得罪了一个多么出色的黑人专家。
于是很快便有一封举报信,举报的证据不重要,内容很重要——谋反。
于是殷仲文和他的朋友们全族被灭,灭得干净利索,不带一点纤尘。
莫道无心畏雷电,海龙王处也横行。
满朝文武个个被震得瞠目结舌,因为殷仲文是当时的文坛领袖,被这么雷霆干掉,大家这才真心知道新老板是个人物,从此乖乖听话。
老朋友故去,刘裕用几百个人头来收拾心情。
但另外一个人的故去,他得用什么来收拾心情呢。
还是到了那一天,刘裕无法承受之痛。
发妻臧爱亲病逝了。
这是一个典范的女人,她一生勤俭,没有过上半点安生日子,老公名震四海,但却日日刀剑游走,她害怕,她牵挂,她孤苦,但她没有说出一句埋怨,她不想让刘裕分心。统率万马千军和走钢丝没有什么不同,稍有不慎,人神俱灭。她知道自己的丈夫有多难、多累,从寄奴从军那天起,她就决心扛起所有烦恼和惆怅。
臧爱亲的苦等有了回报,但她却一病不起,无福消受。在病危时,她没有想自己,更多的是忧虑后人败家损业,不知省俭谨慎。因此,在她病重不治的时候,她特意把旧的衲布衫交给女儿刘兴弟保存。
这件粗衣是当初穷苦时臧爱亲亲手为刘裕缝制的,早已是补丁摞补丁。在交付这件旧衣的时候,臧爱亲叮嘱刘兴弟:以后儿孙中,若有骄横奢侈的,就将此衣警示,不忘先人创业之艰。“后世若有骄奢不节者,可以此衣示之”(《宋书·徐湛之传》),说完之后,撒手人寰。
《阿甘正传》中阿甘对珍妮说:我不够聪明,可我知道什么是爱。我们或是各有命运,或者只是在尘世中漂泊,可无论如何,我想你。
走着走着,就散了,回忆都淡了;
看着看着,就累了,星光也暗了;
听着听着,就醒了,开始埋怨了;
回头发现,你不见了,突然我乱了。
臧爱亲走的那天,刘裕决定不掉泪,迎着风撑着眼帘用力不眨眼。
人生一世,白云苍狗,委屈谁也别委屈自己。这个道理不仅现代人才懂。
刘裕知道,想要摆脱痛失亲人的悲伤,只有学习幸福的方法。
幸福是可以通过学习来获得的,尽管它不是我们的母语。
刘裕的幸福在战场,在打怪兽。
和所有高超的格斗选手一样,未打之前,先把威风晒一晒,和动物开咬之前先吼两嗓子差别不多。所谓不战而屈人之兵,是也。
当然,这在“三十六计”上有另外一个说法——远交近攻。
当时摆在刘裕面前有三只怪兽,北魏不接壤打不着,后秦很远很强大,南燕最近最弱小。
即便脑子被驴踢完了又被猪拱了,也知道该怎样选择对手,于是刘裕立刻起草一份和平协议,让人送到后秦领导人那里签字。
但协议没送出去,因为没人敢去。
因为互不侵犯条约的内容实在太过骇人听闻,大家都知道刘老板是无产阶级出身,但没想到贪起来比资产阶级还狠。这几乎是人类历史上,最牛的一份求和协议,因为它的内容很简约,简约但不简单,一句话,我来求和,还我地盘。
当时的南乡(今河南淅川)十二郡因为东晋内乱,被后秦出兵占领,因此刘裕很霸气地提出要收回失地,但他的手下明显委靡。
历史上也有很多欺负人的和平条约,但那是建立在双方干过几仗,不是一个量级的情况下。像这种对手很强大,上门拿白条欺负人的,人类历史上空前绝后。
对于群臣的惊愕,刘裕诡异地一笑,放心吧,有个人会帮我们完成任务的。
后秦现在的君主叫姚兴,年轻的时候,嚣张跋扈,迷信暴力,灭掉了前秦、西秦,后凉、南凉、北凉、西凉、南燕等共五国都向后秦称臣,好不威风。
但盛极必衰是每个时代的主旋律,公元402年,姚兴在柴壁之战中毫无悬念地输给了北魏拓跋珪。这次惨败彻底地扭转了姚兴的人生观,他亲眼看见了自己的亲弟弟姚平和秦军最精锐的部队刹那间灰飞烟灭,虎贲之师哭声漫天,血流成河。自己好不容易逃回长安,那些出征将士的家眷,在城门撕心裂肺地哭喊,痛斥一个喑哑年代,姚兴出离震撼,心潮久久不能平静。
于是他开始反思自己的行为模式,面对着满目悲凉的江山,无尽哀怨的臣民,也许吕留良的那首诗才是姚兴的心境:“其为宋之南渡耶?如此江山真可耻。其为崖山以后耶?如此江山不忍视。吾今始悟作画意,痛哭流涕有若是。以今视昔昔犹今,吞声不用枚衔嘴。”
从此,姚兴变了一个人,放下了屠刀。这里要插叙一个故事。
鸠摩罗什,生于天竺,西域龟兹国人(今新疆库车县)。他的家世相当显赫,但带领他出家的人却是他的母亲。
他父亲鸠摩罗炎,祖上世代为相。
他母亲耆婆是龟兹王白纯的妹妹。
在生完鸠摩罗什后,耆婆累得半死,烧得连说几天胡话,好不容缓过来。
后来,她常常去听经闻法,悟到色身是苦本,于是便非常纠结这些问题,于是一个夜晚,亭外晚风如刀,雨打芭蕉,鸠摩罗什的母亲凝望风雨雷电,静思诸遭百般,终于豁然开朗,她搞清楚了一件事,自己人生的剧本——不是父母的续集,不是子女的前传,更不是老公的外篇,她的生活她做主。
耆婆生下鸠摩罗什,后来又给他生了个弟弟,取名弗沙提婆。这时她立誓要出家修行。
于是她郑重地向鸠摩罗炎提交了一份议题,我要出家。
鸠摩罗炎自然不同意,但她更狠,直接绝食,一绝就是六天,鸠摩罗炎慌了,只好妥协,行。
对这个老婆他实在没辙,他的大舅子是龟兹王白纯,饿死了国王的妹妹,此事非同小可。
于是鸠摩罗炎彻夜泪奔,耆婆看见他为如此伤心,也于心不忍,然而还是带着年方七岁的鸠摩罗什,一同出了家。
为了珍惜这份来之不易的进修机会,鸠摩罗什十分刻苦地钻研佛法,但佛法最大的玄机在于不能学,只能悟。
鸠摩罗什十分幸运,他是天选之子,理所当然地顿悟了。从此草木竹石,在他眼中,全是慧根,很快便达不滞于物从心所欲的境界,成为一代继往开来的大宗师。
如何是佛?如何是禅?郁郁黄花是也,青天白云是也,无痕秋水是也。真如随身,从不远离,是春晓鸡鸣,秋夜犬吠,林间落叶,袖底微尘;是青山绿水,处处分明;也是深潭月影,任意摩撮。——一个半吊子人生思考者对禅意的妄自揣摩。
姚兴真心向佛,为了得到鸠摩罗什这个佛学圣斗士,还专门和凉国打了一仗。得到之后,每天都和鸠摩罗什泡在一起,越谈越投缘,越聊越开心,当时的鸠摩罗什奔六十了,姚兴怕这么好的大师某天挂了,再也听不到正宗佛法,于是做了一些让大家都开心的事。
就这样在鸠摩罗什的影响下,姚兴觉得和刘裕这种什么佛都不待见的亡命之徒还是和平相处的好,何况那本就是人家东晋的领土,既造种种业,须尝种种果,于是大笔一挥,将南乡十二郡归还刘裕。
刘裕这一手表演太过惊世骇俗了,后秦的事跟他没屁点关系,他有不在场的证据。但一切完全按照他的预想进行,于是江湖的八卦传统立刻风行,一个个绯闻谎言甚嚣尘上,这就是上帝,这就是玉帝,这就是刘裕。
刘裕显然没有想出面辟谣,他不爱佛教的丛林道场,也不喜欢那些神神鬼鬼的劝诫,只爱臣子们战栗崇敬的眼神,以及话语中不掩形迹的美感。
他爱,但不沉迷,所以他会走得更高、更远。
可偏偏一个人在这个时候给了他一巴掌,主动找他挑衅。
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叫慕容超,刚刚在南燕即位,正处在人生得意须撒欢的年代。
他主动侵犯了东晋,不过没有杀人,没有放火,只抢人,抢艺术工作者,打击乐、管弦乐、吹奏乐、弹拨乐他全要,抢了两千五百多名乐师。然后得得瑟瑟地在东晋边界放了圈羊,结果,他把狼招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