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世繁华,尽皆尘埃,
我的阳寿被残风弑咬,
我的余生被黑暗蹂躏,
整个世界轰然坍塌,
色空之间,
一塌糊涂。
诸葛长民坐在床边,重压之下,长夜无眠。
京口起义的元老几年之间三三两两地因为各种原因死去,是巧合,还是阴谋?即便是最有胆气和刘裕叫板的刘毅,居然一天不到就驾鹤西游。
刘裕如此强大,下一个倒霉的会是谁?
美国医生麦克杜格尔1907年做过一个实验,人死时体重会减轻二十一克,没人知道这二十一克究竟是什么,它到底去了哪里?但麦医生坚信:那就是灵魂的重量。活着的时候它在人体深处,是美丽的声音、美丽的文字,更是美丽的记忆。人死之后,它就在空气中无所凭依地到处飘荡,只有最沉默的人才能听到那动人的声音。
诸葛长民并不确定假使他死去,能否能听到灵魂的声音。
但他很清楚这些年自己都干了什么。
诸葛长民的缺点是贪财,但他还有个优点,他的优点是,愈来愈欣赏他的缺点。
他自小生长在个当官的家庭,也曾年少清高,视金钱如粪土,结果他爸视他如化粪池。在这样严厉的家教中,他彻底纠正了自己的人生观,读书太清苦,不适合自己;舞刀弄剑太血腥,不适合自己。在他眼中,一切都是商品,都标上了金黄色的价码,只要有足够金钱,他便能得到想要的一切。
所以,他从来没有信仰,要说有,他信仰金钱万能。
他当年参加刘裕领导的京口起义,不是为了推翻暴政,只是因为桓玄免了他的官,不让他搂钱。
谁妨碍他发财,他就反对谁。
所以这些年他登上高位贪污受贿、巧取豪夺、掠人妻女、侵吞民产什么都干,刘老板应该什么都知道,但一直对他和颜悦色,连此次东征刘毅,刘裕还把自己的家人和朝政全部托付给他,还怕自己辛苦,专门给自己配了个副手,刘穆之。
刘穆之是个优秀的副手,优秀的副手就是当你错了的时候,他会认错,因为他错了;不知道谁错的时候,他还会认错,因为他居然不知道谁错;上司错的时候,他还是认错,因为他知道上司错了却没有能够提前告知。
所以刘裕不在京城的日子,他过得呼风唤雨。
但等到刘毅被秒杀的消息传到京城之后,他的内心产生了深深的隐忧,他只是智商不高,但并不笨。
自己是京口元老,虽然没用,但确实资历够老;自己和刘裕其实并不是一类人,他们没有共同语言,没有共同爱好,所有香艳的、艺术的、情色的、物质的话题刘老板全部没兴趣。他只对工作感兴趣,只对治理国家很爱好。
那么他为什么还对自己这么好?是鳄鱼的眼泪还是野狼的笑容?
他不敢再想了,于是那些天,他晚晚失眠,偶尔入眠,立刻被噩梦惊醒,他梦见那些刘裕的爪牙把他装进麻袋扔进长江,他梦见天灵盖被秘密警察打开注满水银,他梦见自己最心爱的小妾挥刀斩下他的头颅,摇身变成刘裕在冷笑。如果真有心灵感应一说,我相信诸葛长民那会儿一定肉颤不已。
于是他的家奴在门口摆了块牌子:主人间歇性郁闷症发作期间,生人勿扰,熟人勿找。
据说,人只有两个选择,忙着死或是忙着活,焦躁中的诸葛长民有了第三种选择:忙着等死。
他的兄弟诸葛黎民劝他:前事不忘后事之师,刘毅的今天,就是我们的明天,不如趁刘裕不在,把他的家人抓起来,刘裕虽然无情,但对家人超好,以此要挟,还有活路。
诸葛长民摇了摇头,他从来不具备那种杀伐果决的勇气,何况还是面对着战神刘裕。不到最后关头他不会走这一步。
他还有路走。
俗话说有钱就败家,没钱就拜神。自己还有钱,该拜拜神,求神仙保佑了。
他求的神仙叫刘穆之。
于是他带着金银美女来找刘神仙。
刘穆之很有修养,修养的艺术,其实就是说谎的艺术。
他一见到诸葛长官来就知道所为何事了,立刻拍着胸脯保证:谣言要能信,母猪倒爬树,刘公西征荆州,对您托妻献子,肝胆相照,雷霆雨露皆是天恩,好好珍惜这份伟大的友谊吧!
说到动情之处,还一手收下礼物,一手膜拜神灵,说自己与诸葛长官相处甚欢,愿意同享彩虹,共历风雨。
诸葛长民是个贪官,自然养成了贪官的逻辑,收了钱哪能不办事,东西收下了,事就好办了,于是乐颠颠走了。
刘穆之看着他肥大的背影,默默祷告: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反正我是卖伞的!
回到家里的诸葛长民还是觉得不太放心,他又想给自己买多一份保险。
他投保的对象是刘敬宣,投保的方式是一封快递。
信中写了暗语,我们曾经追求过幸福,至少我们见过幸福的背影,现在刘毅死了,正是重温幸福的最好时机,我愿助您共享荣华,同登富贵。
刘敬宣是个老实人,老实人才是聪明人。
做人要老实,或许做老实人并不能获得什么;但你一不老实,生活就会给你一记重重的耳光。
于是这个老实人立刻把信件快递给了刘裕老板。
刘裕看完了信,摸摸手中的刀,这次出征,刚走到一半,就收到了王镇恶全胜的消息,没仗可打,手还真痒。
等待风雨,是伞一生的宿命……
等待屠宰,是猪最终的归宿……
不过影帝刘裕还是决定先演出好戏,他先派自己的手下王诞只身回到京城看望诸葛长民,告诉他刘裕一直很满意他的工作,很挂念他的身体(这个倒是真的),对于流言不必介怀,总之口信中,除了谎言是真的,其他全是假的!
他这么做,只是因为怕诸葛长民经不住手下忽悠,为难自己家人,虽然有刘穆之保驾,但他不能拿家人的生命做赌注,这是他唯一的底线。
然后便公布了自己回京的日程表。到了指定之日,诸葛长民亲率文武百官在新亭渡口迎接,可结果连根毛都没见着。
等他悻悻地回到家中,已经是深夜时分,第二天一早,还得等,结果刚起床,就有人通报,刘裕已经回城,让您立刻去太尉府一聚。
刘裕是在夜里乘坐小船到达建康的,除刘穆之外,建康城中无人知晓。刘裕这么做是不想当着文武百官和老百姓的面杀自己老伙计,他想把影响控制在最小范围。
在太尉府,刘裕和诸葛长民畅谈了很多。
他们聊起了小时候,那些属于童真的快乐,和成长的慨叹。孩子做事大多没有什么目的却自有他们的快乐——正和长大后相反。
刘裕又聊起了当年京口起义,他那时是真的想和包括刘毅在内的十二豪杰同生共死,尽管其中已经有十张面孔都已不在,假如生活有逻辑的话,他还想再回到那个激情燃烧的年代游荡一回。
接着刘裕又叹了口气,其实所有的日子都一样,他若有所思地说,年年春草绿,年年秋风起,生活从来没变过,只是我们自己已经不知不觉地老了。
诸葛长民也附和道:是啊,谁校对时间,谁就会突然衰老。
然后他又试探地问道:我已经老了,只想过两天安生日子,这不算堕落吧。
刘裕说,我对你的话不敢苟同,无所谓堕落不堕落,星星还是那个星星,月亮也还是那个月亮,蹚着生活之水前行,我们没有变高也没有变矮,浮沉不定的只是生活的水面。而升华或者沉沦,我们身不由己。二十年前我立志要当个能吃饱饭的混混,二十年后我立志一统天下,但现在的刘裕不一定就比当年的高尚。二十年的时间,光阴如梭人渐老,我们耳闻目睹过一切罪恶,唯有理想再也不提。
诸葛长民不知刘裕何意,只好附和道:是啊,理想,我早戒了。
可是我还有,当我把这个天下担在肩上的时候,我就告诉自己,一定要按照我的意愿来改变这个世界,我相信,这个世界是能够改变的,你愿意助我一臂之力吗?
诸葛长民见刘裕还把自己当朋友,真诚地点了点头。
那外敌肃清之后,该惩治下内部的蛀虫了,刘裕淡淡地说道。
诸葛长民立刻睁大了眼睛,老弟愿意效劳,贪腐之术,那些人瞒不了我。
刘裕很温柔地看了他一眼,第一次觉得这家伙是个他不愿意扔掉又不得不扔掉的负担。
刘裕很快平复了心绪,眼中突然一闪:如今,人们争先恐后地想成为“人物”,这时,人性少了,“物性”多了。难得长民兄如此大义,所谓身教胜于言传,我只要一个典型就行了。
说罢,一扔茶杯,藏在屏风背后的心腹卫士丁旿突然冲了出来,一顿电光火石将诸葛长民殴毙于卧榻。
诸葛长民死时眼珠迸裂,不肯瞑目,他到死才明白一个真理,誓言只是一时的失言,同生共死只是落魄的鸦片,俯瞰天下注定满地尸骨,自己忽视这个常识,日复一日自我催眠,终于生活的苦果由自己舔尝。
人世风烟梦寐,人欠欠人,皆是无头之债。你侬我侬,不如一阵清风。那一年,我们曾经是兄弟,刘裕摇了摇头,叹了口气,走出了房间。
第十二章司马,死马
我只钟情于一人,我只有一位情人,她就是我的祖国,她与我同床共枕,她对我忠心不二,她对我倾其所有,抛头颅,洒热血,毫不吝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