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家大族的宅院聚集在一处,通常没有平民过来,一栋栋高大的院墙间,构成纵横数条幽静深巷,青石板铺的路被家丁们清扫干净整洁。
挂着陈府牌匾的大门缓缓开启,一个年轻男子手里提着马鞭,在小厮的簇拥下走出。
他狐疑的看了眼深巷尽头,几片落叶被风卷得刮到地上,静寂无声。
随从给他牵来马时,男子不经意的说:“最近府邸里有些不太平,你们严守门户,不要让一些宵小钻了空子。”
几个守门的小厮赶紧点头,眼神里却带着一些疑惑与畏惧。
陈家近日来接连有怪事发生,屋顶无故坠瓦,厨房里水果不翼而飞,丫鬟半夜在后院看见漂浮的白影,陈家老夫人又重病在床,家里下人惶恐不安。
男子翻身上马,带着随从径自离去。
他走之后,才有两个家丁小声说:“你说这次大少爷是去秋叶寺请高僧来做法,还是到黄玄观找道长来驱邪?”
“应该都挺灵,不管是谁赶紧过来收了这里的恶鬼吧!”
“嗤。”
一声轻笑,小厮们惊得一跳,差点都抖成鹌鹑。
“小六子,你,你听到什么声音没?”
“是厉鬼在笑,佛祖啊!”一个小厮噗通跪下地咚咚的连声磕头。
陈家大门屋檐与院墙上蹲着的人都露出无趣的表情,他们界限分明,一半人看起来阴恻恻寒气森森,另外一边道貌岸然。
下面小厮惊慌四顾,看不到他们。
“已经第七日,尔等魔修还没弄清楚,石中火之主为谁?”
“彼此彼此。”一个干瘪老太婆桀桀阴笑,皱得像树皮的脸上趴着一只青色蝎子,她翻着眼珠说,“河洛派擅长周易八卦,又是名门正宗,必然早已知道结果,你们为何不去问,反而陪着我们在这里蹲守?”
对面装束得出尘绝俗的老者们被噎得一滞,表情难堪。
——金丹未成,只算一只脚踏入了修真界的门,有什么颜面在名门宗派那里打探消息?平常跟在后面混迹也就罢了,现在想捡便宜撞大运,只能苦苦蹲在陈府周围守护了。
修真界向来有一大怪现象,得道高人,反而不太在意形象。越是修为一般的,为了增加实力,也为了面子,必然要搜罗绘有符箓阵法的长袍,佩戴灵气逼人的法器,把自己严密的裹起来。
看眼前这些人站在一起五光十色的样子,就知道里面根本没什么大人物。
魔修们也差不多,威名赫赫之辈哪里需要蹲在这里,呼喝一二自然有小妖小魔谄媚效力。
“石中火一旦溢出,整个云州城就完了!我等还来得及脱身,魑魅魍魉之辈只怕要吓破胆吧!”输人不输阵,正道这边也立刻有人出声讽刺。
“胡说八道!”毒蝎婆婆怒骂,“不要假惺惺了,以为我们不知道?你们怀着侥幸心理,就算拿不到石中火,也能顺手救云州城普通百姓。这份大功德,魔修做了没用,你们却是虎视眈眈,用心险恶!”
“你这话什么意思!石中火又不是我等让它认主,它要爆裂,也与我们无关!”
“桀桀,真要心怀苍生,就该现身将这家人赶出府邸,让云州郡守迁移百姓出城!”
“一派胡言!你也知道云州是一郡之府,人口众多,怎么可能说迁就迁。想让百姓心甘情愿背井离乡,谈何容易,若是最后无事,这番大动干戈谁担当得起!”
毒蝎婆婆也不争吵了,只是冷笑:“诸大门派都已到达,依老身看,咱们都捞不着便宜,不如趁早走罢!”说完不顾众人反应,径直飘下院墙,一拐一拐的离开。
这时巷口恰好来了一群人,抬着小箱子,簇拥着一个锦袍公子,像是要去陈府拜访。
“等等!”锦袍公子忽然喊停,皱眉看巷子尽头的陈府。
“公子,您又怎么了?”
年长的随从表情看起来恭敬,实则已经不耐烦至极。
自家的这位公子也不知怎么回事,一月前因坠马意外卧床不起,苏醒后就在家里各种折腾,先是花重金求什么灵芝,又向夫人胡搅蛮缠说要来云州府。放着下过定的李家姑娘不闻不问,夫人不同意,竟然擅自带着人就跑出来了。
进了云州城,刚投了客栈,就说要上世交陈家拜访,路上遇到一个少年,又神神叨叨的非说别人是陈府小公子。笑话,谁不知道陈家嫡系单薄,老夫人膝下只有一个孙辈陈黍,年过弱冠早已婚娶,哪来什幺小公子。
陈家家主之前倒是隐约听说有一子,因在池塘溺水,陈家请过不少大夫方士,都没治好,听说熬到六岁上就夭折了——
随从想到这里一个激灵,忍不住惊恐思忖:难道自家公子招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他抬头看见锦袍公子盯着空无一物的院墙屋檐,心中越想越担忧,赶紧劝说:“公子,我们长途跋涉有些疲乏,现在上门拜访有些不妥,不如…”
“住口!”
锦袍公子脸色铁青。
上一世,他虽好运踏入仙门,却直到死都是个小派的外门管事,就是管着一群扫地挑水劈柴人的头目,别说筑基圆满了,辟谷丹都混不到一颗。
如今他才回来一个月,功法口诀记得也只是聊胜于无,他上辈子苦苦修行百年也就那样。不是他天赋问题,而是入门心法只这种效果。
现在更是肉眼凡胎,无法看破陈家府邸蹲守的修真者。
只是,连陈家小厮都能察觉到的异样气息,锦袍公子又岂会发现不了?
——这密密麻麻,似乎只环绕着陈府的诡异感觉。
瞳孔猛然收缩,锦袍公子脱口一声咒骂:
“该死!这怎么可能,不是两年后…”
明明应该两年之后,陈家那傻子十九岁时,才有魔修发现陈家池塘里的石中火!
石中火已经是他知道最大的机缘了,陈禾获得石中火后,仅用百年就成了魔修佼佼者,跻身六大尊者之一。在此之前,陈禾是个连字都认不全的傻子,在秋叶寺被地痞殴打的时候,畏缩得只会发抖,哭起来都不敢掉出声,只不过天生好运,家里池塘有一块石中火!
锦袍公子将牙咬得咯咯响,面目有些狰狞。
——他都提早两年来了,为什么石中火还是被修真界发现了?
隐身慢吞吞离开的毒蝎婆婆,察觉到异样,立刻疑惑盯过来。
锦袍公子感到后颈一阵阴冷,他立刻知道自己是被一个修为高深的魔修盯上。事已至此,他明白石中火很难拿到手了。
一不做二不休,先把水搅得更混,没准他还有机会!
深深呼吸,恢复冷静的锦袍公子昂着头,若无其事的对随从说:“我确实有点疲乏,不过我们都已经走到这里,掉头回去,若被陈家下人看见终究不妥。先递了拜帖与礼物,改日登门也就是了。”
这话说得在理,随从只好把疑虑压下,跟随锦袍公子向陈府大门而去。
“临水姚家子弟,路过云州,特来拜会世交。”
锦袍公子看着陈家小厮青白着脸勉强上来招呼的样子,信口就说:“我见贵府小公子在街上走失,原先准备招呼…”
“公子,陈家没有小少爷!”随从赶紧提醒,“都说是认错,那小公子早就夭折了!”
他不说还好,守门的小厮一听,先是茫然,然后脸色刷的一声白了。
世家大族,奴仆很少有外面买的,这些小厮年岁还轻,虽没见过陈禾,但也听过家主独子夭折的事,只是陈家不提陈禾日久,他们一时没想起来。
这小少爷,不就是在后院池塘出的事么?那最近后院闹鬼的事?
“这…我见那小公子相貌与陈世兄相似,便以为——”锦袍公子长长一叹,复问,“我只听说贵府小公子三岁在池塘溺水,磕到石块,虽心智迷糊却也救了过来,几时夭折的?我身在临水,竟是半点不知。”
守门小厮收下拜帖与礼物,含含糊糊了几句,送走这不速之客,擦着汗正互相嘀咕这姚公子太过冒昧,哪有在人家门口问这事的,再说夭折的孩子不祥,连族谱都入不了,哪家也不会为这个办丧事通知世交。
“他是怎么死的?”一个声音问。
“谁知道怎么死的,深山野地的,没准是被狼叼走。”
“那小娃娃是怎么死的?”又一个阴森森的声音。
“都说了还问什么——啊?谁,谁在说话。”小厮们吓软了腿,全部坐倒在地,忽然发现台阶上爬满了毒蝎,有人惊得厥了过去。
“快给婆婆仔细的说。”毒蝎婆婆拎起一个小厮恐吓。
“救命啊!”
“快说!”墙头上那些修真者也来了。
陈家规矩严,他们蹲了七天还第一次听到此事。
“饶命啊,我说!家主有个孩子,三岁时在池塘边贪玩,溺水磕到石头傻了…”
“什么石头,有没有流血?血流得多不多?”众人急着追问。
小厮魂不附体,只得求饶:“不知道,这都是…十多年前的事了!”
“那小娃娃呢?生要见人死要见尸,尸体埋在哪里?”
“陈家去山里上香,回来就说小少爷走失了,哪有坟墓?”
不等听完,一群修真者跑了一半,这个消息他们拿到大宗派那里,不能换好处也能混个脸熟,魔修也是同样。
“那孩子八成没死,又回到城里了,快通知魔尊者!”
“全城搜索!”
毒蝎婆婆目光闪烁,悄无声息去追姚公子了,她觉得那小子有些不对,这么巧在陈家门口揭发此事,居心叵测。
***
此刻,正要跟师兄进酒楼的陈禾忽然一顿,盯着那个带随从骑马路过的男人,后者也注意到街边这个俊秀少年,疑惑的低头望过来。
视线接触,两人全都一惊。
陈禾只是觉得有点熟悉,那人心中却已经翻江倒海崩天塌地般轰鸣。
——他怎么会忘记,那个害死全家的堂弟样貌!
那日深夜,陈家宅院内外躺满尸体,连廊上画眉也死在了笼子里。
陈黍惊恐的跑入后院想躲进柴房,忽然背后一痛扑倒在地,只听到有人在交谈。
“杀了这么多,怎么还没找到?确定在这府内?”
“不会错,肯定在这里——”
话音未落,远处一声高叫:“找到了,是那个傻子!”
躺在地上的人艰难睁开被血模糊的眼睛,池塘里忽然涌现出赤红烈焰,陈黍最后感觉到的是炙热的火焰,无穷无尽,他还没流尽血,就身陷火海被活活烧死。
陈黍发不出惨叫,惊恐坐起,发现自己还是十岁。
私塾先生责骂陈黍课上偷懒睡觉,那个傻子懵懂的抓着毛笔站在一边。
就是那双眼睛,刚才在烈焰之中毫无感情的看着他化成灰烬。
——他记得火焰直奔陈禾而去,将陈禾裹在里面,把周围的一切都焚烧殆尽。
陈黍双眼通红,握着缰绳的手惊怒颤抖。
那个厉鬼没死,那个祸害又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