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间客栈虽然简陋, 但大堂却宽敞,而且投宿的人不少。
叶霄踏进大门的瞬间,就收到了来自各方视线的打量, 眼神中带着不加掩饰的审视,不善地看着他。
多事之秋,又在混乱之地, 所以这里的绿林好汉比任何地方都多, 一个个看起来凶悍很不好惹。
叶霄背着一把剑, 怀里还抱着一个人, 一身白衣,连鞋子都是白色的!整洁如新, 配上那俊秀出尘的容貌,简直飘逸似仙, 一脚踏进来的时候,这充满汗臭脚臭等各种不明气味交织在一起的大堂似乎都清新起来。
很显然, 在江湖上行走,在刀口上舔血, 但大多还是因为囊中羞涩, 只能就着客栈里的桌椅, 或者靠着墙壁凑合一晚,当然也保持不了个人清洁, 看起来脏兮兮的,胡子拉碴,有碍观瞻。
叶霄皱了皱眉, 若非已至后半夜, 赵思洵仗着那身打扮, 准备将骄里娇气的弱质女流一演到底, 他定然会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开,即使不睡觉也要另寻一处干净之地。
“公子,请跟我来。”小二在前面带路,赔笑着。
出手大方的客人虽有,但极少碰到,也就大门大派出行才能遇上一两回,毕竟这客栈实在简陋,如今好不容易来了一个,能不伺候好吗?
小二的殷勤让那双双凶恶的眼神顿时收起来,只剩下了玩味的打量,就冲这一身,便可知这是个名门公子哥,而且极少单独闯荡江湖,否则不会穿成这样。
再者……怀里竟还抱着一个,虽看不清面容,可被这幺小心翼翼地藏起来,想必是个如花似玉的美人。
在叶霄随着小二穿过大堂,走向楼梯之时,忽然赵思洵从叶霄的怀里起来,脑袋透过宽阔的肩膀露出半边脸和一双眼睛,充满着好奇和无辜……
叶霄上楼梯的脚步一顿,心中轻轻一叹,他就知道,指望赵思洵安分守己,还不如相信四国握手联合,天下太平。
他腾出一只手,缓缓地抬到眼前,仿若在春日晓岸边拂过一条温柔多情的垂柳,轻轻一拨,那不知何时,几乎融在黑暗中的漆黑匕刃顿时调转方向,寒光一凌,一闪而逝,刹那间短促的闷哼从一个偏僻角落传来。
众人倏然回头,只见躲在阴影里的男人已经靠着墙壁垂下脑袋。
坐在他旁边的人顿时吓了一跳,接着推了推,那男人便软软地歪向了另一边,额头正中央正插着那把匕刃,血迹蜿蜒而下,死的不能再死了。
一瞬间,原本也想要动手的人纷纷咽了咽口水,麻了手脚,老老实实地放开了兵刃,连呼吸都下意识地屏住,生怕那公子回头,也给他们来一下。
这个时候他们才意识上,能穿成这样孤身一人前来的,不是傻子就是硬茬,再加上绝色美人的投怀送抱,妥妥的就是后者!
美色误人!
赵思洵见此,深沉道:“我觉得这些人得感谢这哥们。”
没有他的死亡手速,这里得倒下一大片,没有他的自我牺牲,冷静不了这些见色起意的猪头脑。
明明是他惹出来的事,听着还挺得意。
叶霄年长赵思洵好几岁,实在没了脾气,“今日能不能乖一些?”
他已经不求赵思洵会一路安分守己,他只想在今夜来个耳根清净,有个时间能平复心绪,于是都开始好声好气地哄着。
赵思洵趴在他的肩膀上,乖乖巧巧地点头,“嗯嗯,我都听霄郎的。”
这个称呼是上瘾还是怎么的?
叶霄懒得再与他纠正,抬头瞥了一眼还在倒抽凉气的小二,“带路。”
“是是是。”小二飞也似地跑向楼,将最宽大舒适的一间屋子给打开,恭恭敬敬地请他进去。
叶霄走进屋子,回手一挥,门顿时关闭。
“好下来了。”
“叶宫主好臂力。”赵思洵爽快的双脚落地,接着将这件白衫一掀,凉快地在屋里转了个圈圈,接着一屁股坐在了床上,伸展懒腰。
叶霄终于能松一口气,在桌边坐下,“你困,就先歇息吧。”
“那你呢?”
这里虽然称为上房,但是郊外之地,也别指望能好到哪里去,屋子里除了一张床,就只有桌边的凳子可坐,没有软榻之类的陈设,好在还算干净整洁。
“无需管我。”能跟赵思洵离得远些,叶霄显然求之不得。
赵思洵回头望了望床,说:“这床不小,不如一起睡,反正你我都是男人,没有吃亏一说。”
叶霄没有同意,拎起那件被随手丢在桌上的白衫,寻了一处干净的地面,一铺,就直接盘腿而坐,闭眸入定。
到他这个境界,睡觉与否已经不重要了,内力运行一个大小周便能消除身上的疲倦,而此刻他更想要的则是耳根清净。
当然,作为隔绝地上灰尘的垫子,这价值百两银子起步的云锦,叶宫主显然是不会再要了。
房间里立刻就安静下来。
赵思洵不忙着睡,而是双手托腮,就着灯火直勾勾地看着对面的人。
说实话,叶霄的脾气实在太好了些,他这么得寸进尺都没有听到这人说过一句重话,明明捏死他就跟捏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但至始至终,他的要求叶霄都没拒绝过,哪怕再不赞同,也只是皱眉露出冷淡的神色,甚至连不高兴都极少,然后在他一番巧言令色之下,又妥协随他胡闹了。
赵思洵这辈子虽然只过了十七年,但也遇上过各种形形色色的人,可除了赵思露,从未有一个人进入他的眼睛,在从前世人眼里,六皇子孤僻、胆小、怯懦,难堪大任,没人将他当一回事,但反过来想,又何尝不是他没将这些人放在心上?
他知道自己不是个安分人,咸鱼摆烂只是为了生存,保护妹妹和族人。然而煽风点火,唯恐天下不乱才是他骨子里的天性,他没有在任何人面前展示过,唯独在叶霄跟前,肆无忌惮,自然而然,没打算掩饰一点!
为什么?想到这里,赵思洵的心情就变得微妙起来。
这样其实并不好,容易让人疏离,但偏偏叶霄还真就这么由着他!
究其原因,两人之间的合作应该起了很大作用,可若换个人,叶霄也会这般宽容忍让吗?
这个问题一旦在心底滋生,赵思洵就睡不着了,仿佛心底有只小猫在不停地挠抓,非得弄出个所以然来。
他盯了好一会儿,那目光灼灼犹如实质,终于,他还没开口问,叶霄却先睁开了眼睛,神情略显无奈道:“不睡?”
“睡,但是我有个问题想不明白。”
叶霄于是就这么平静地看着他,既然说了,必然是要问的。
赵思洵心下纠结,答案想知道又不想知道,可他不是扭捏的性子,最终以一副漫不经心的口吻问:“叶宫主,你对谁都这么好的脾气吗?”
这个问题一出,叶霄显然有些惊讶。
赵思洵将那双乌黑透亮的眼睛睁圆了,期待地看着他——说啊,怎么不说了?
只见叶霄微微弯唇,失笑道:“原来,你也有自知之明。”
赵思洵:“……”不要以为听不出在嘲笑他!
他有些不高兴,扬了扬下巴,倨傲道:“答非所问,重来。”
然而叶霄却闭上眼睛不肯再搭理他了。
这个问题,只要问问云霄宫上下所有人,就知道他们的宫主有多难伺候。
少言,缺笑,洁癖,清高,孤傲,严苛……整一个不说话的事儿逼,还忒么武功一骑绝尘,想教训一顿也打不过,说教他跑得还比谁都快!
好脾气?
这都是错觉!
赵思洵等了许久没听到回答,心情就不是很美妙,他想了想问:“明日,我们怎么去鹿城?”
“水路。”
赵思洵见过舆图,知道通往鹿城最快的方式的确是坐船,不过以叶霄长年不下天山的宅样,让他自己弄条船似乎不太现实。
再者……赵思洵的目光往叶霄坐下的那件白衫看了看,两人的行李除了他有两个包袱以外,叶霄就潇潇洒洒地带了一把剑,没有更换的衣裳,那么……
“我身边什么人都没跟,所以此行安排还得倚仗云霄宫。”
“嗯。”
“那明天能送点东西来吗?”
“你说。”
赵思洵微微一笑,“自然是要漂亮的衣裳。”
叶霄一顿,颔首。
“而且款式要良家的,但不能太保守,人家青春靓丽,显老就是一种罪过。挑时下流行的,但得避开宫廷要素,颜色可以鲜艳,却不能媚俗。素一点虽无妨,不过我不走清冷美人那一挂,拒绝跟各大门派的玉女仙子撞人设,所以……叶宫主,还请费心。”
说完不等叶霄回答,赵思洵就将鞋子踢掉,放下两边的帷帐,然后屁股一转,和衣躺下,闭上眼睛。
不一会儿,小呼噜就起来了。
一个叹息在屋内响起,叶霄觉得方才让人乖一点的话果然是白说了,他揉了揉眉心,这短短一个晚上,他已经揉了太多次,且一次比一次无奈。
这世上怎么会有赵思洵这样的人呢?他百思不得其解。
如赵思洵所想,像叶霄这样龟毛挑剔的人,他若单独行走江湖,没过一天,就得打道回府。
如今还没回天山,纯粹是背后的云霄宫弟子在默默地替他打点。
比如每次出场皆纤尘不染的白衣素衫,一点都没有蹭灰的白靴,以及花不完的钱,都是定点投送,随时更换的结果!
而这次,云霄宫弟子也如往常一样暗暗送来叶霄换洗的衣裳,给花销银子,顺便将穿了一天有了褶皱,可能沾染灰尘赃物的旧衣给带走,同时,也借此机会禀告门中要事。
“通往鹿城的是两条水路,一条宽阔乃漕运航道,船大平稳,可惜要远一些,路上若遇上水师层层检查,可能还要耽搁不少时间。而另一条则是私道,虽然近,但航道窄,通行皆是小船,有水匪出没,不愿与官府打交道的江湖人走得多。”年轻的云霄宫弟子一边收拾包袱,一边禀告道,“两条道上每日都有船只前往鹿城,宫主可需要属下安排?”
叶霄伸长手臂,穿上送来的干净外衫,回答:“不必。”
“是,另外江湖上各大门派也纷纷前往姚家参加寿辰,大概在这几日也能到达鹿城。”
“嗯。”
“还有北寒人也有在附近出没,可能就是冲着姚家寿辰去了,请宫主务必小心。”
“嗯。”
“再者……”这位小弟子摸了摸鼻子,眼神不由自主地往对面的床上看去,可惜床幔放下,看不清里面睡着的人长什么模样。
此时晨曦晓露,而昨夜白衣谪仙般的公子一进客栈,就轻描淡写地杀了一人的消息已经传开去了。
小弟子对自家宫主怎么杀人无动于衷,但是却对那引发血案的怀中美人非常感兴趣。
能替叶霄打点行程的,都是月山明亲自调.教出来的得力手下,亦是从小跟在身边信任之人,自然对自家宫主什么德行一清二楚。
叶霄从小到大,除了练武练剑,对任何事情都兴趣缺缺,对男女之事更是避之不及。
凭着英俊的容貌和一宫之主的超然地位,无需放眼天下,单一个云霄宫和云霄城,想嫁的姑娘就排成了长队。不管是大胆热情,还是含蓄矜持,或者与叶霄一样清冷孤傲的都有,就是没人能入他的眼睛,二十好几的人了,生生比万佛寺的秃驴还要清心寡欲。
众人百思不得其解,明明老宫主和夫人挺恩爱的,也不知道他为何那么抵触。
当所有人都等着叶霄打光棍到底之时,今早小弟子听到了什么?
半夜三更怀抱一名女子进客栈,还体贴地脱下衣裳给她披上,听说至始至终都没有放开过,如此亲密无间,连房间都是同一个!
这不得不怪这名小弟子好奇心爆炸,恨不得掀开帷幔看个清楚,究竟是怎么样的妖精,咳,仙子引得自家快要修成仙的宫主下了凡尘!
见他半晌不说话,叶霄冷淡的目光看过来,“还有何事?”
小弟子其实很想问问床上的女子是谁,是不是得禀告长老好办喜事?
但是他不敢,只得支吾道:“没,没了,就是想问问,宫主还有什么吩咐?”
叶霄想到了赵思洵,于是他复述了一遍这位睡前的需求,当然全程面无表情,以淡定应对羞耻,生生说完了,一字不差,接着不等手下发问,便吩咐道:“去吧,尽快送过来。”
小弟子:“……”
裙子?
作者有话要说:
云霄宫弟子:我们太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