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船已经远离渡口, 缓缓地驶向两座岛屿之间,那是水鬼道的入口,看起来像一只凶恶的鬼张开的大嘴, 名字倒也贴切。
赵思洵站在船尾前,只见彩纱衣裙随风飘扬,深吸一口气, 张开双臂, 以拥抱的姿势闭上眼睛, “阳光, 湖水,微风……这就是自然的味道, 我喜欢。”接着他转过身,明媚的目光看着身后之人, “霄郎,你喜欢吗?”
叶霄已经对赵思洵这过分亲昵的称呼无动于衷了, 他很清楚,他若表现的越在意, 越抵触, 这人就越起劲。
既然这位王爷叫得出口, 他有什么不敢听的。
只是喜欢?
这船又小又窄,脏乱破旧, 甲板上还湿漉漉的,连个下脚的地方都没有,虽然有个内仓, 可一看就知道里面有多拥挤脏乱, 打死他都不会进去。
叶霄别说是喜欢, 他甚至觉得难以忍受。
算着时间, 要在这上面呆上三四天,思及此,他的心情便有些沉重,于是忍不住看了赵思洵一眼,带了一点幽怨。
虽然他走哪条道都没意见,可从未想过,私道上的船是这般一言难尽。
叶大宫主这辈子还没有这么委屈过自己,哪怕一路从天山到南望,也是挑着舒服的方式赶路,就算遇上破庙,还有手下帮着铺床点火。
“怎么了?”赵思洵仿若无知无觉地眨眨眼睛,还东摸摸西摸摸,似乎觉得新鲜,漂亮圆润的手指甲甚至扣出了船沿上黑漆漆的青苔。
叶霄见此,暗暗吸了一口气,心说待会儿可别用那只手抓他袖子。
“这船估计很久了,从来都没清洗过,有点脏。”赵思洵一边擦去手指上的青苔,一边吸了吸鼻子,“嗯,还有一股子霉味,条件可谓艰苦。”
听着这话,叶霄眼神微微一动,“下船?”
赵思洵望着已经渺小的渡口栈道,为难道:“可这都已经开了,离岸边那么远呢。”
“能回去。”平静的话语表现出对自己强大的自信,叶大宗师轻功一绝,就是带上个累赘亦不在话下。
他看着赵思洵,眼里带着一丝丝期待。
叶霄自己都没意识到,他现在想做什么竟还要征求赵思洵的同意。
后者面露纠结,似乎有些犹豫,当叶霄以为赵思洵同意的时候,没想到这人竟拒绝了!
“还是不了吧,作为一国亲王,我向来锦衣玉食,不识人间疾苦,如今既然有这机会微服私访,便体会一次百姓的艰苦又如何?方才那对夫妻痛失爱子,却连赶路的资费都出不去,实在令人心痛。”
赵思洵用悲天悯命的声音缓缓道出冠冕堂皇的话,还装模作样地露出感同身受的痛惜之色,叶霄见此微微一挑眉,神情淡漠,“所以你想在这条私道上做什么?”
“嗯?”赵思洵眨巴着无辜的眼睛,一副你说什幺小女子听不懂的模样。
叶霄心下一哂,于是微微凑近,轻声提醒一句,“王爷,自己人,坦诚相待。”
这都是赵思洵刺他的话,叶霄记得很清楚,也逮着机会噎回去。
赵思洵一听,转着眼珠子绾起耳边的头发,仿若后知后觉般道:“呀,我记起来了,是有那么一点打算。”
果然!
不过只是一点吗?
赵思洵的鬼话,叶霄算是知道了,只能信三分。
他稍稍思索,便问:“水匪?”
赵思洵的笑容顿时盛开来,如湖上粼粼的波光,赞叹且崇拜道:“霄郎真不愧是百年难得一见的天纵奇才,就是聪明!”
这个恭维显然是夸张了。
“不敢当。”叶霄轻轻一叹,因为这是显而易见的,水鬼道上除了水匪还能有什么?
可就算猜到了,他也不明白跟赵思洵有什么关系。
相处了一段时间之后,叶霄很清楚,别看这位王爷年轻未及弱冠,可肚子里全是弯弯绕绕,满身心眼,做任何事都带着算计。
一般人猜是猜不到的。
可若是问……
“霄郎不好奇吗,我为何千里迢迢跑来跟水匪过不去?”赵思洵笑嫣嫣地看着他,一副快问吧问吧,只要你问,我就告诉你的模样。
叶霄试探着问:“王爷可愿赐教?”
“啊呀,又来了,你我一路结伴,情分非比寻常,为何总是这般生分,你叫我什么?”赵思洵不满地嗔了他一眼,配着那副花容月貌,像撒娇一样。
科插打诨的本事炉火纯青,叶霄忽然不想知道了。
那种羞耻的称呼,赵思洵叫得出来,他是叫不出来。
见他沉默,赵思洵诧异道:“不会吧,有那么难以启齿吗?我那便宜爹叫我叫得不要太顺口。洵儿,这称呼不是挺好听的?赶路无聊,环境糟糕,来点情趣行不行?”
这真是为难叶霄了,虽然不曾试过,但是直觉告诉他,一旦开口,有些事情就再也回不去,称呼绝不能乱叫。
他侧过身体,声音微冷,“你若不愿告知,那便算了。”
赵思洵歪了歪头,抓住他的袖子,“生气了?”
叶霄将袖子抽出来,“没有。”
“你连袖子都不让我拉,还说没生气。”
叶霄有些头疼,“你手指摸过船。”
闻言,赵思洵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指,白白嫩嫩透着红,要多好看有多好看,就是指尖还残留了一点苔藓印记,嫌他不干净?
赵思洵呵呵一笑,心说兄弟,你打算在这艘船上就这么站三天吗?
毕竟这船哪儿都不干净。
他眯了眯眼睛,坏心一起,下一刻,他娇呼一声:“霄郎,风好大,人家吹得难受。”说着一把扑进叶霄的怀里,扯住对方的衣襟。
冷不丁的,叶霄被扑了个满怀,一低头,只见赵思洵的手指就在他的衣襟上用力搓,洁白的衣领顿时染上了一点黑绿,使坏使得明明白白。
叶霄:“……”这小子!
他盯着赵思洵的后脑勺,暗暗咬了牙。
他就不明白了,明明是个少年郎,为什么能够仗着女子身份如此肆无忌惮?
如此恶劣的性子,在南望皇宫里究竟是怎样隐藏起来的!
真是看走眼了。
可问题是他现在是推开还是不推开?
推开,这小子一肚子坏水,必然再出么蛾子,叶霄不确定还能不能招架的住。
不推开,青天白日,两人相拥,实在不成体统。
人生难题,何处求解,叶宫主只剩皱眉。
正当他犹豫的时候,突然不远处的一个货箱后传来短促的声音,他寻声望过去,一张熟悉的圆脸慌慌忙忙地缩回箱子后。
他简直要气笑了。
一个强烈的念头油然而生——踏浪回去,耳根清净。
这时,赵思洵抬起头,小小地唤了一声,“叶宫主……”
那睁大的眼睛,清纯无辜,充满忐忑,似乎知道他的理智弦岌岌可危,于是扮可怜来了。
叶霄真的不知道该拿赵思洵怎么办,一口胸闷之下,他说:“放手。”
“哦。”赵思洵见好就收,规规矩矩地站好,他虽然恃宠而骄,但也知道不能过火,真将这位给惹跑了,他得哭死。
这副乖巧伶俐的模样,让叶霄什么脾气都没有了,只能理了理衣裳,状若平静道:“单凭这艘船,水匪不会出动,你准备怎么办?”
这会儿赵思洵老实了,“我备了个大诱饵。”
“然后?”
赵思洵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挽着耳边的头发,娇羞地看着叶霄说:“这不是有叶大宗师在嘛,都说风雪化一剑,一剑退万敌,区区水匪,对您来说又算得了什么呢?”
话落,叶霄半晌无声。
他深深地觉得之前与赵思洵合作实在过于仓促,与这只狐狸共谋,怕是至死都不知道是怎么被算计的。
叶霄笑了,他垂下头,主动凑近赵思洵,清冷深幽的眸子紧紧盯着眼前的少年,开口道:“夷山王,你该还记得当日誓言。”
赵思洵面色不改,甚至为表坦荡,稍稍抬了抬下巴,回答:“莫敢忘记。”
“那就好。”
赵思洵的眼睛微微一弯,“所以,叶宫主是愿意帮我这个忙了?”
叶霄道:“我有个条件。”
“自己人,说呗。”
“还请王爷恪守礼节,莫要再做那般轻浮之事。”
赵思洵微微瞪了瞪眼睛,“轻浮孟浪?”
“嗯。”
赵思洵犹豫了一下,“那敢问叶宫主什么叫轻浮?”他状若苦恼道,“是像方才那样,我扑到你怀里,还是如现在这般,你凑过来,好像要亲我一样?”
赵思洵眼底流露出一丝坏笑,叶霄一惊,猛然后退,可忽然听到后方的一处木箱,发出重重地倾倒声。
闻笛笙藏匿于木箱之后,看着两人拥抱亲昵,心中无比熨帖,一点也不怀疑自己的猜测,这两人若是没有看对眼,他就直接跳下湖自己游到鹿城去!
英雄难过美人关,你看他家跟个木头桩子似不开窍的宫主都主动了一回。
好家伙,竟然凑得这般近,难道是要……闻笛笙心情激动。
他实在大开眼界,要知道这青天白日,船又小,还人多眼杂,宫主竟然敢这么大胆!
果然,越是清心寡欲,不染红尘的人,一旦跌入情网之中,那就如洪水滔滔,情不自禁。
闻笛笙越想越对,不知不觉中手上就用了力,然后关键时刻,将藏身的木箱子给推倒了!
这箱子咋这么轻,他都没用力!
刹那间,他头脑一片空白,打搅了自家宫主的好事,那不得恼羞成怒地一剑劈了他!
未免遭殃,他立刻脚底抹油,瞬间开溜。
然而回头的速度过猛,船上通道狭窄,一个不察就跟身后的人给撞上了。
那是个瘦小的男子,带着一顶灰扑扑的帽子,被他这么一撞,直接倒在了地上,发出惊叫。
闻笛笙一惊,连忙伸出手去扶,“兄弟,你没事吧?”
这男子的五官都皱在一起,可见撞得有多疼。
“对不住呀,刚没看见你,不过你怎么会在我身后?”闻笛笙一边道歉,一边去扶他的胳膊,只是还未碰到,那人便是一躲,然后自己艰难地扶着船沿自己站起来。
男子垂着头,没敢看闻笛笙,只是小声道:“没,没事。”
他下意识地打理自己的衣裳,闻笛笙见他帽子歪了,于是帮着正了一把。
男子警惕地抬起头,忌惮地看着他,“你干什么!”
闻笛笙说:“你帽子要掉了。”
男子一愣,慌忙地抬起手整理帽子,眼睛时不时地往两边看去,似乎怕人发现一样。
如此奇怪的反应令闻笛笙心生疑惑,想到如今的云霄宫糟糕的处境,有多少人盯着叶霄,他便不由暗暗观察这个男子。
这不看还好,一看,就发现问题了。
这手长在男人身上未免秀气,看着灰扑扑的,但是露出的手腕却是白皙纤细,接着他的目光落到了男子的脖子上,眉头一挑,果然没有喉结。
再细细打量他的脸,这灰一看就是抹上去的,观轮廓,应当是个好看的姑娘。
原来如此。
闻笛笙捡起脚边的包袱,递过去,轻声道:“遮了脸,别忘了遮脖子,白生生的露着呢,骗不了人。”
那姑娘蓦地睁大眼睛抬头看他,面露无措,跟个小鹿似的。
闻笛笙没敢回头看叶霄,于是搭着她的肩膀道:“别怕,我不是坏人,这场上乱七八糟的人太多,你跟着我吧,我护你平安,怎么样?”
显然不怎么样,姑娘壮着胆子一把将自己的包袱给扯过来,然后紧紧地搂进怀里,接着一转身,就慌张跑开了。
“啧,好坏不分。”闻笛笙嘀咕了一句,感觉到后背上的冰凉视线,脖子一紧,干脆追了上去,“哎,你等等我。”
身后的赵思洵歪了歪头,问道:“这人好像有点眼熟。”
叶霄不知道该感谢这个愚蠢的下属,还是该一剑劈了他,总之,方才的尴尬得到缓解,令他舒了一口气,便道:“今日一早便是他。”
赵思洵恍然,但是又道:“可我说的眼熟不是你们云霄宫的逗比,而是被他撞倒的那个。”
叶霄疑惑,“他是谁?”
赵思洵摇头,“我记不起来了,只觉得有过一面之缘。”
叶霄闻言,微微皱眉,回忆方才,肯定道:“他没有武功。”
“那应该不是什么重要人物,算了。”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