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 便是高鼎下葬的日子。
赵思洵穿着一身素净,二十天来头一次走出门,只见外头雪花纷纷扬扬, 一眼望去,银装素裹。
十九替赵思洵穿上厚斗篷,聂冰带着下属走来, 行礼道:“殿下, 都已经准备好了。”
赵思洵颔首, “好, 一旦有了动静,你们就随着宁家的军队闯进宫来, 任务只有一个,就是保护我。”
“是!”聂冰抱了一下拳。
赵思洵摸了摸胸口的暖玉, 望着大庆皇宫的方向重重地吐出一口气,迈出了脚步, “本王能不能活着回南望当太子,就看这一遭了, 兄弟们, 拼了!”
“拼了!”
此刻街头上无人走动, 官府下了令,今日送大庆皇太子出殡, 闲杂人等皆不得在街上流窜,只有黑甲的禁卫军值守长街,严峻以待。
还没到宫门口, 赵思洵就感觉到了一丝风雨欲来的气息, 然后他的马车被拦下了。
高山在前面提醒道:“殿下, 是东楚和西越的马车。”
赵思洵闻言与十九对视一眼, 接着挑眉笑道:“总算是来了,你在里面等着,我下去。”
姜太子和韦太子前后走下来,同样全身素缟,马车后带着各自的护卫,很多人。
高鼎出殡,于情于理,他们都要前往皇宫,若不去,会显得心虚,给人留下把柄。
只是他们也警觉,身边带着的都是高手,赵思洵望过去,除了文书行者和骨魔女之外,看着衣着,却是上陵学宫和巫神教的弟子居多。
一国太子,重中之重,可不像南望皇帝那般不顾质子死活。
想到这里,赵思洵又暗暗骂了望帝一声大猪蹄子!
姜太子似笑非笑地看着赵思洵,讽刺道:“夷山王病好了,总算愿意见人了?”
这段时间,这两位并非没有来找过赵思洵,可惜后者以受惊病弱为由,胆大包天地拒绝了他们,言语甚至刻薄冒犯,似有割席之意。
赵思洵拢了拢衣领,怕冷似的打了个寒噤,虚虚地说:“虽然好了,但是亏损的身体依旧虚弱,要不是为了送高太子最后一程,我也不会来。”说着,还装模作样地咳嗽了两声。
姜太子看着他那张白里透红,圆润水滑的脸,抽了抽嘴角,讽刺道:“看不出来,你对高鼎还有几分真情。”
赵思洵眼睛一睁,“你可不要乱说。”
“贤弟,莫要如此。”韦太子在一旁看着,不赞同地斥责了姜太子一句,“若非你我坚持,也无需牺牲思洵,又何必冷嘲热讽,让他心里难受,他这么做,不都是为了三国联盟?”
他见赵思洵委屈地瘪瘪嘴,往前一步安慰道:“姜弟刀子嘴豆腐心,素来这般言语无忌,你莫要与他一般见识。”
赵思洵摇头,面无表情地看着姜太子。
形势比人强,显然他们还有求于人,姜太子鼻息吐出重重的郁气,对赵思洵抱拳道:“是孤说错了,思洵莫要放在心上,三国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还请夷山王以大局为重。”
这还像句人话,赵思洵抿了抿唇,委屈道:“请两位殿下以后不要再让我做这种事了。”
“那是自然。”韦太子放下心来,赞叹道,“思洵大体,愚兄欣慰,其实说来高鼎之死虽阴差阳错,却也是一件好事,现如今别看粱都表面风平浪静,实则帝后分裂不合,大庆已乱,这正是思洵的一份功劳呀!”
他惯会做好人,笼络人心,果然见赵思洵嘴角微微上扬,眼眸中露出高兴。
韦太子心下一哂,继续道:“不过若是能再进一步,我等便可完成重任,风光归国,不必再留大庆为质,思洵可知孤说的是何意?”
赵思洵脸上的笑容慢慢收敛,咬了咬唇,小声问:“云霄宫吗?”
韦太子笑了,“思洵果然聪慧。”
赵思洵双眉一蹙,犹豫道:“你们,又想让我做什么?”虽然后者还没说什么,他的眼里已经充满了防备。
半路拦车,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事,他又不傻。
姜太子闻言,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放心,不是什么难事,当日只有你在高鼎身边,看到了刺客,对不对?”
“我没看清……”赵思洵连忙辩解。
然而韦太子却说:“你当然没看清他,你被他一掌劈晕如何来得及,不过……你见到他的剑。”
“他没有剑……”
可姜太子盯着赵思洵的眼睛,打断了他,一字一句道:“他有剑。”
赵思洵一怔,眼里流露出一分害怕,忍不住往后缩了缩,“可他用我的簪子杀了高鼎。”
韦太子也跟着往前一步,淡笑道:“嫁祸之事,谁都知道,但作为刺客,他手里定还握了一把剑。”
赵思洵眼里露出不悦,立刻转身道:“时辰不早了,我得去皇宫。”
然而他被韦太子拦下,赵思洵面露恳求道:“说好的,你们不会再为难我了。”
韦太子没让开,他说:“无需你做什么,只要说上一句话便可。思洵,你也想风光地回南望吧?还是说要顶着那样糟糕的名声灰溜溜地回去?”
哪样糟糕的名声,自荐枕席未成,反而失了靠山?
这话将赵思洵给定住了,他慢慢地回头,眼里流露出不可置信来。
只听到姜太子冷冷地说:“我们当你是盟友,是弟弟,一同共进退,所以只需你说上这一句话便可,余下的自有我们来办,难道这都不肯?既然如此,那不如分道扬镳,届时也别指望我们会护着你,替你请功。”说完,他看了一眼韦太子,“韦兄,道不同不相为谋,我们走!”
韦太子面露为难,忍不住再劝道:“思洵,同为质子异国他乡,你不想早点回去吗?这不是什么难事,对不对?”
赵思洵垂下头,眼里露出矛盾。
“罢了,胆小如鼠之辈,还指望什么,南望皇帝会将他送过来,不就是因为软弱可欺?”姜太子冷笑一声。
说着,这两位太子就转身离去,明明拦车的是他们,如今一言不合撇下他的还是他们。
赵思洵见此,脸上露出惊慌,脱口而出道:“等等。”
话落,背对着他的两人互相看了一眼,露出一个心照不宣的得逞笑容,接着似有不耐地回头。
只见赵思洵咬着唇道:“那把剑……”
韦太子道:“纯黑,古质,剑鞘之上有山海百川之浮雕,还有夷山族特有的纹路,你该是最了解的。”
心里得到证实,赵思洵眼神暗下来,“你们真的要我做伪证。”
“这也不算伪证,巫神教和上陵学宫,甚至万佛寺都探讨过,能杀了惠明大师,嫁祸于你的只有那位,只是后者乖觉,舍了大宗师的气度,没留下证据而已。幸好大庆皇帝真知灼见,不为假象蒙蔽,否则后果真是不堪设想。思洵,你就算躲在府里,也该知道这一步对你我都有好处。”
这话没错,既然赵思洵能够说得出云霄宫,便知道三国联盟中重要一环在哪儿,只要将罪名砸实了,三国甚至大庆都有理由号召天下围攻云霄宫!
这个发展,虽然让西越和东楚陷入麻烦,却也是巨大的转机。
“思洵,只要你说这一句话,这份头功就归南望所有,孤与姜弟可对天发誓,如何?”
赵思洵无依无靠,就看他身边连个保护的宗师都没有,就知道他在南望的地位有多可怜,这样的人,最想摆脱的便是这任人欺凌的困境,也更想在父亲面前证明自己的能力。
赵思洵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目光犹豫似退缩,可下一刻又坚定仿若豁出去,总之,一番抉择之后,最终他小小地点了头。
姜太子和韦太子互相一笑,双双拍着他的肩膀。
“共患难的情谊,以后我们就是三兄弟!”
谁跟你是兄弟!
赵思洵勉强笑道:“可我身体里还有缠绵之毒,姜……姜兄。”他期待地看过去。
姜太子笑了笑,“小事一桩,等此事解决了,回头就给你解开,放心吧。”他拍了拍赵思洵的肩膀,便走向马车。
赵思洵看着他俩安定地一前一后上了马车,心中嗤笑,心道打个棒子还得给颗甜枣呢,空头支票,谁信?
远处的屋顶上,司空灵提着枪对身旁的闻笛笙道:“那个少年就是夷山王?”
闻笛笙点了点头,“应该是,师尊,他们方才在商议什么?”
“太远了,听不清,不过跟我们云霄宫应当脱离不了干系。”
司空灵虽然是久负盛名的宗师,但是那里有骨魔女还有文书行者在,未免被发现她不敢靠太近,远远地只能靠唇语依稀辨认。
看着少年在两位太子咄咄逼人之下,一步一步退让,本来就年幼脸嫩,越看越怯懦,聪明两个字司空灵是怎么都没发现,心说叶霄为了心上人也真是煞费苦心了。
有那位大宗师在,叶霄其实不必这幺小心翼翼,但万一这位赶来不及呢?
是以,他还是让司空灵在暗中保护。
一身蓑衣的老人站在城门前,纳闷地看着紧紧关闭的城门,低头从怀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地图,抬头对照着看了一眼。
“没错,这应该就是粱都了,老夫这次是走对了。”老人喃喃道。
可一国之都,大白天的好好的为什么关城门?
他朝周围看了看,有不少百姓远远地在窃窃私语,不敢靠近。
“喂,老头,你看什么呢?”城门上,一个士兵朝他吆喝,眼里带着戒备。
老人把斗笠拿下,抬头问:“你问我啊?”
“不是你还有谁?”
老人看了看空旷的城门,点点头,也是,于是他问道:“小哥,这城为什么不能进了?”
“今日太子殿下出殡,全城戒严,一律不得进城出城,你明日再来吧!”
“今日就出殡啊?”老人惊了惊,心说他一迷路就耽搁了那么久!
他抬头看了看天色,一片昏昏暗暗,不由又问:“敢问小哥,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士兵有些不耐烦,不过还是回答:“快辰时了,你还是早些回家去。”
“辰时……”老人喃喃一声,脸色顿时一变,“啊呀,遭了,别是来晚了吧!”
他说完,脚下轻轻一点,下一刻便凌空飞起,不过呼吸间便飞跃了墙头,在那士兵瞠目结舌之下,轻轻一拍他的肩头,道了一声,“谢了。”接着转瞬间,人就凭空消失了。
噗通,士兵身体腿脚一软,双手往后落地,他咽了咽口水,大白天的究竟是见鬼还是见了神仙?
他回头看着自己的同僚,只见后者讪笑道:“幸好,你没得罪他。”
“要不要……去禀告?”
“算了吧,里头大概乱着呢,咱还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有道理。”
赵思洵随着姜太子和韦太子走进皇宫,只见灵堂前的空地上,一千名黄衣和尚正盘腿席地诵念经文,笃笃木鱼声浸润着梵音,悲壮又空冥,所有人都是默默经过,不敢喧哗半分。
东宫大门敞开,入目皆是晃眼的白,漫天飞舞的纸钱与雪相融,一时之间只觉得茫茫一片。
哀泣的哭声从灵堂内传出,高高低低,却是太子妃及诸多妻妾跪在灵堂前撕心裂肺,然而哭得究竟是什么内容,却是无人听得清楚。
灵堂内场地有限,并非什么人都能进,韦太子带了文书行者进去,而姜太子则带了骨魔女,皆是护身的宗师,他们一走进,就朝安王和靖王点了点头。
都说这两位在太子下葬之后,就得贬出京城,赴边关苦寒之地,此生不得归京,与皇位无缘。
虽是无妄之灾,可圣旨已下,相比起丢了性命,这已是最好的结果,所以两个人的脸色皆很难看,倒也不用再假装一副伤心的模样。
到了赵思洵,他只带了高山,随意找一个角落等待。
待众人烧香吊唁之后,便听到一声唱喏:“皇上驾到,皇后娘娘驾到——”
这对大庆最尊贵的夫妻,在高鼎死后第一次携手而来,皇后身上素缟,脂粉未遮,让她的面容更加苍老,特别是眼睛红肿地仿佛睁不开,身体一走一晃,若非庆帝紧紧地搀扶着她,人怕是就得栽倒了。
勋贵重臣面前,这般相互扶持,倒是消除了帝后不合的谣言,让人依稀回忆起当初宁皇后一力支持皇帝上位的情形。
宁皇后握紧了庆帝的手,回过头看他。
庆帝轻轻地拍了拍说:“鼎儿不在了,还有朕,朕会一直陪着你。”
宁皇后的眼泪在这一个月已经完全流干了,饶是如此,她那红肿的眼睛依旧闪烁泪花,缓缓地点了点头,喑哑道:“我想再看他一眼。”
“好,朕扶你去。”
他俩在人群的注视下,好似一对普通的夫妻,去告别自己心爱的孩子。
赵思洵在一旁垂着头,心说论演技,这对即将刀剑相向的夫妻才是影帝。
宁皇后看完高鼎最后一眼,回头唤道:“国师呢?”
三花走上来道:“阿弥陀佛,皇后娘娘。”
“还请国师为我儿主持,让他……入土为安。”说着,皇后捂着嘴哽咽,虚弱的身体在棺椁边上慢慢地滑下来,泣不成声。
而她这一举动,太子妃和众多妻妾更是泪目涟涟,声声恳求。
所谓主持,便是跟随出殡的队伍入皇陵,一直将棺椁送入陵寝才算完成。
大庆信佛,有号称活佛的三花方丈主持,这自然是极大的体面,越是得道高僧,身上佛光就越盛,有能去除死者身上的罪孽,增添功德一说。
宁皇后这个请求,算是按照大庆最高之礼对待,虽有些逾矩,但是作为母亲,却在情理之中。
三花皱了皱眉,他得护在皇帝身边,若是离开,万一……
他的目光不由地看向皇后,后者看起来只是一个可怜的母亲,乞求相望,“国师……”接着又看向庆帝,“皇上……”
好不容易能让宁皇后松口,一致对外,庆帝就算再不愿也不想节外生枝,便点头道:“还请国师为太子主持。”
此言一出,三花再不好拒绝,便颔首道:“遵旨。”
宁皇后看着三花的背影,目光微垂。
高鼎终于出殡了,生前不受人待见,一生恶名,死后还得搅得天下不宁,庆帝看着棺木被抬出去,心中着实松了一口气。
“皇上,臣妾也想送一送。”
太子身份再尊贵,也比不过帝后父母,不过此刻,倒也无需计较太多。
“好。”
随着帝后走出灵堂,众人自然也得跟上。
上千名盘坐在地上的僧人站起来,依次随着棺木走向宫门。
宁皇后仿佛眼中只有自己的儿子,跟着跌跌撞撞地坠在队伍后面。
“梓潼!”
庆帝唤了一声,然宁皇后充耳不闻。
既然要扮演夫妻情深,展现丧子之痛,他只能深深吸了一口气,也追了上去。
帝后一走,余下的人哪儿敢站在原地,也只能老老实实地徒步跟随。
宫门离东宫路程不近,他们着实走了好长一段路。
此时,宫门大开,悲怆的长号响起,眼看着高鼎的棺木进入大道,宁皇后仿佛知道她的儿子再也回不来了,一下子跌坐在地,嚎啕大哭起来。
“梓潼!”
庆帝想要扶起她,但最终还是收回了手,只是抬起袖子拭了拭眼睛。
天又不知不觉地下起雪来,不大,好似要将那看不见的罪恶给掩埋,净化,归于尘土。
然泥泞的脚印太深,雪花落地,瞬间消散,显然累累的伤痕,没有那么容易就能抹去,也成了一道过不去的坎。
作者有话要说:
赵思洵:我再一次证实,天底下只有我家叶宫主最可靠!
下午应该还有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