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谁?”她问道。
“子夜。”他指端不停,拨响一弦古调。
上官那颜将他从头看到脚,他黑发披垂,散而不乱,衣着面料上乘,却裁剪简单,手指白皙,瘦而不弱,在弦上灵动如风。他缓缓释放一个笑容,对她的打量毫不介意,“公子怎么称呼?”
她想直视他,却还是有一些躲闪,“叫我阿颜吧。”
“阿颜会弹琴么?”他眼里含笑,注视着她。
“略会一些。”她渐渐被他的笑意吸引,不再避开他的目光。
子夜在席上稍稍挪了个位子,对她笑道:“试试吧!”
她看了眼那架琴,漆黑的色泽,如同他散落的长发。她走过去,跪坐席上,拨起了琴弦。
清音袅袅,如泣如诉,正是他方才弹奏的曲子。
子夜侧身坐着,支着头听曲,眼眸里的光芒似月华流泻。
转音的地方,她拨错了几拍。子夜眼里起了笑。
她想将他的曲子再现,弹得煞是认真。忽然眼前垂下了几缕发丝,陌生的气息缓缓吐在她脖颈,她正觉不适,子夜已到了身旁,抓起她的手,引着她弹奏。
这种陌生又熟悉的感觉,使她沉溺又惶恐。子夜在她身后坐着,她后背几乎贴着他胸膛,他与她手把手,共奏一曲。
子夜手心温和,不凉不热,双手也是保养得极好。上官那颜看得有些入神。
他将最后一个高音一挑,缓缓松了手心里纤纤一握的玉手。
上官那颜见他并未挪开身体,不由有些别扭,想起身离席。
子夜将她袖子一扯,把她拉得几乎倒到他身上。上官那颜正羞红了脸,他却笑得十分清朗,向她道:“以前听过这首曲子么?”
上官那颜忙稳住了身形,斜坐在席上,摇了摇头,又想起身。
子夜没有再拉她,只浅浅笑着,“用的是古曲,心悦君兮君不知。”
她还没完全起身,就与他目光相遇。那浅笑中的眸光,总有好几层似的,她只能看到那层温和的笑意。她起了探究的心,凝视了他一下,却被他又一个笑容阻了视线,看他看得久了,自己目光彷佛无法聚焦似的。
她才回过神,听见他的话,心里忽然强跳了一下。
子夜又笑道:“只听一遍,便可以再现,看来不是初学,也不是略会。”
上官那颜脸上发烫,小声道:“没有能够……再现,出错了不是……”
她微微垂头,肤如桃花,颊上更似胭脂初染。子夜拂开胸前垂下的发丝,斜斜坐在琴前,对她微微笑道:“这点错误无伤大雅。”
上官那颜抬头看了他一眼,见他正笑意吟吟地望着她,她转念想了想,问他道:“转调时,该怎样避免出错呢?”
子夜斜倚在琴案前,随意拨了几根琴弦,笑道:“多练习,另外,要有个高明的老师指点。”
上官那颜点了点头,在想那夜俞怀风给她示范的时候。
子夜看着她,又轻笑道:“阿颜觉得我高明么?我给你指点可好?”
上官那颜不知他是戏谑还是认真,只老实回道:“子夜自是高明的。不过……不过……”
“不过什么?”
“你身在章台……”她语声低下去。
子夜眼眸里的笑意更浓,他身处风尘之地,眼瞳里却殊无一点红尘痕迹。上官那颜看着他,有些忐忑,不知自己的话是否伤到他。
他从旁边找了只酒杯,懒懒斟满,自饮了一杯,这才瞧着她笑了笑。上官那颜见他酒润唇喉,竟有娇艳欲滴的感觉,她目光被他的唇吸引,一时迷了眼。
子夜见她痴看,不由笑了一声,眸光折射着七彩的光芒,“阿颜是嫌我低贱?”
她眼睛一跳,不自然道:“我只是觉得子夜在这里太可惜了……”
“哪里可惜了?”他在席上自饮几杯,笑盈盈地看着她。
上官那颜闭了闭眼,再睁开眼,走到他身前,从他手里取下了酒杯,看着七弦琴道:“乐师不该饮太多的酒,何况子夜这样的……”她一时不知该如何措辞,便停顿在了那里。
“我又不是乐师。”他依旧笑着,近距离地凝视她的眼睛。
他身上的酒气绕在鼻端,上官那颜第一次不那么讨厌酒的气味了。这清清淡淡,甜甜酸酸的味道,从他身上散发出来,别有一种风流。在这飘飘荡荡的酒香中,她似乎有些沉醉。
子夜揽过她的腰,让她躺倒在自己的臂弯,低头笑着道:“是不是醉了?阿颜?”
上官那颜在他眼眸注视下头昏目眩,盯着他的唇,有些发愣。
子夜另一只手也抱住她,将她完全揽入怀中,带着笑,俯身吻向她粉嫩的唇。
他即将落下的一吻,被上官那颜用一只手拦了下来。她伸出右手,挡在他与她之间,只微微红了脸,偏过头去。
子夜随即绽放一个笑意,将她扶了起来。上官那颜趁机脱离了他的怀抱,虽然那怀抱温暖而清香,但那一瞬,有双清冷的眸子从她心底掠过,她便不能再继续沉醉下去。
“子夜!”门口垂帘被掀起,蓉姐姐身姿妖娆地出现在垂帘后,轻声笑道:“七官人的轿子到了,赶紧准备一下!”
上官那颜心内一跳,终是明白了风尘的意味,心中竟有些泛酸,抬眼看了看正慵懒起身的子夜。子夜抚了抚散发,理了理衣襟,对她笑了笑,便从她面前走过,袖风携着一阵酒香,从她鼻端拂过。
她看着他揭开帘子,回头看了她一眼后,放下帘子走了出去。
那一眼,在她心中琉璃易碎般的感觉。
离了醉仙楼,上官那颜坐在马上一直默然不语,望陌手持缰绳,半环着她的腰,脸上浮现着若有若无的笑意。
驱马出了幽深的巷子,奔在朱雀大街上,上官那颜打破了沉默,开口道:“子夜究竟是什么人?”
望陌看着前方道路,缓缓道:“醉仙楼一等神仙,长安好男风之人争相追慕的人物。”
上官那颜只觉心口压抑,拧紧了眉头瞧着路上的飞尘,继而问道:“七官人又是什么人?”
望陌笑着低头看了眼她,迟疑道:“七官人是长安的权势人物,也是子夜的一等恩客。”
“多大的权势?”她深感好奇。
“比令尊权势要大。”望陌笑道。
上官那颜在心里惊了一下,脱口问道:“外戚?”
望陌长笑一声,“阿颜呐阿颜,你管这么些做什么?七官人是你招惹不起的,也是醉仙楼招惹不起的!啊,对了,你回家是回哪里?上官府还是你的别院?”
上官那颜扫兴道:“自然是回我府上,往西去……”
她指路,望陌驱马,很快便到了一处偏僻的府邸。
大门处荒草没膝,望陌下马愕然半晌后,向她道:“你记错路了吧?”
她不答,径自穿过半人高的杂草,叩响了脱漆木门上的铜环。好一阵,才听闻里间有脚步声由远及近。
门闩从里卸下后,大门才霍然开启,一个小姑娘身影单薄,出现在门内。见到来人,愣了片刻,突然大呼一声,上前抱住上官那颜,“小姐!真的是小姐?”
上官那颜眉眼含笑,反抱了她一下,“是我呀,欣儿怎么瘦了?”
欣儿笑出了泪花,“欣儿以为小姐一年半载回不来了呢!”
“我说,你们能不能进府去叙旧,在这荒凉的门口站着,怪瘆人的。”望陌牵着马,看了看暮色四合的环境。
欣儿这才注意到他的存在,一脸惊讶,“小姐,这是……这是你从哪里拐来的?”
“小姐我逛青楼时顺便拐来的。”上官那颜走进府门,四处看了看。
欣儿“哦”了一声,将门开得大了些,方便望陌牵马进来。望陌略感受辱,脸色不善地哼了一声。
望陌四下打量了个遍,发现这处宅第虽然外间荒草疯长,内里却安静舒适,只不过并无多余的仆人,似乎除了欣儿这小姑娘,再无家丁。他一面惊诧一面忍住了疑惑。
倒是上官那颜首先惊呼了出来,“欣儿,其他人呢?”
欣儿掰着指头一个个数来,“解雇了厨房的方大哥,每月省下十两银子;解雇了扫院子的张大嫂,每月省下五两银子;解雇了小姐的琴童,每月省下二十两银子……”
她煞是认真,一一算来。
望陌正在一旁洗手,也忍不住扭头看着她。
上官那颜也顾不得在外人面前丢脸了,静静听她的小算盘汇报,听得最后每月可省下五十两银子,不由小小吃惊了一下。这些银子对于富贵之家自然算不得多,但对于她这独门别院来说,却的的确确是一笔不小的开支。
“欣儿,那你都是自己做饭洗衣扫院子?”她看着贴身丫头单薄的身形,不由有些心疼。
“是啊!”欣儿开怀道:“小姐你不知道我厨艺有多大长进!辞退方大哥之前,我向他学了不少时间呢!”
“那就做点饭菜来尝尝。”望陌甩了甩手上的水,走过来,用手指了指肚子,“该到晚饭时间了!”
欣儿看了他一眼,又看向上官那颜,似乎在等待她的决断。
“好啊,那就尝尝欣儿的手艺,要是人手不够,这里有个可以烧火的。”上官那颜淡淡道了句,转身回屋去了。
欣儿看了看望陌,望陌负手仰天道:“你要是不怕你们这宅院着火,大可唤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