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那颜整个脑袋都撞到他胸口,一阵清郁的檀香毫无距离地传来,十分好闻。好在她还有几分清明,立即跳了开去,耳根发红,“大、大司乐,对不起!”
俞怀风一手按着她的肩,一手抵在她太阳穴上,轻轻揉了揉。上官那颜头脑霎时一清,头晕减了不少。
她在他摆弄下只得抬头看着他,见他眉眼疏冷,忽然从他眼中瞧出了某种不妙的端倪。果然,他开口道:“我是不是还没有给你讲解饮酒之忌?”
她点了点头,看见他的眼神又赶紧摇头,“虽、虽然大司乐还未讲解,但、但是书上写过。”
俞怀风垂下手,瞧着她问:“既然知道,为何还犯?”
她在他目光下,不知该怎么说出自己心中的隐秘。她虽不愿承认,但的确是因为子夜,她才生平第一次饮了酒。子夜,子夜此时在做什么呢?弹琴?饮酒?还是……陪着那个什么七官人?
见她眼神迷离,思绪不知飘到了哪里,他扬手在她抱着的琴弦上一拂,清音一串响在耳畔,她蓦然回神,“弟子错了,以后再不醉饮!”
“以后若再随意饮酒,绝不轻饶!”他收袖,转身继续赶路,“准备一首曲子,到了陛下面前不用想太多,尽自己所能便可。”
“是!弟子不敢了!”她应了一声,立即又要跳起来,张口结舌,“什么?在陛下面前弹琴?我?”难道不是他去奏曲?
她心口扑通扑通地跳,这样的决定也不跟她商量商量,也不让她准备准备!万一出错,可怎么是好?
“有我在,你怕什么?”他轻松道。
※ ※ ※ ※ ※ ※
出了大明宫,一路往南,随俞怀风入了兴庆宫。
兴庆宫是大宸皇帝所在,守卫森严。
此宫本是皇家园林,内里兴庆湖占地颇广,湖水碧波荡漾,岸旁香草花树,亭台楼阁,景色怡人,气魄瑰丽。是以,皇帝寒筠才从太极宫搬到兴庆宫,大宸的朝政中心便随之转移至南内。
此间的端严与瑰丽皆震慑人心,处处显以帝王的尊崇。
湖畔沉香亭上香风鬓影,宫女十几人侍立,环绕着两人。上官那颜跟在俞怀风身后,瞧见那里的热闹,一眼望去,只见当中一人黄袍玉带,气宇棱棱,貌可三十许的模样,正将一枚葡萄送外紧挨着的女子嘴中。那女子五官俊秀,浑身华贵之气,眉眼却隐隐袅绕着忧愁。
俞怀风停步在沉香亭外,“臣参见陛下和贵妃娘娘!”他口道参见,却并不行跪礼,因他有皇帝特赦,入宫可免去跪拜礼仪,以示尊宠。
上官那颜则抱着琴恭恭敬敬地跪下行礼。
亭内的皇帝早已瞧见,笑道:“大司乐不必多礼,朕和爱妃候你多时,爱卿姗姗来迟,惹得贵妃不高兴,可该受罚?”
上官那颜起身后,听到这话,心便提了起来。
俞怀风领着她入了沉香亭,立即有宫女为俞怀风搬来凳子,送上茶水。他也对皇帝笑道:“臣来迟,甘愿受罚。”上官那颜抱琴站在他身后,始终低垂着头。
亭内众人视线都在俞怀风身上,连众宫女都不时拿眼光瞟过来,无人注意他身后的持琴少女。
俞怀风气定神闲地饮茶,举手投足都是风雅。南贵妃看了他一会儿,回头对寒筠笑道:“陛下你瞧,大司乐根本不担心咱们会罚他!”
寒筠拍着她的手,笑道:“爱妃有何计谋,可使大司乐忧虑一回呢?”
众宫女神色顿解,听闻寒筠的话,又是期待,又是担忧。一个俞怀风,便足以令这寂寞宫廷捎上几分慰色。
他放下茶杯,笑对众人,准备随时领罚。
上官那颜垂头立在他身后,稍稍抬起几寸目光,可从侧后方瞧见他浓密如修的鬓角,一时凝了目光。
南贵妃四下看了看,笑着指向一壶酒,“据说大司乐不善饮酒。”
寒筠会意,在她手上捏了一下,开怀笑道:“你个鬼灵精,是想灌醉大司乐?”
南贵妃以团扇掩着嘴,“臣妾还不知道陛下的心思么,只怕陛下也是这么想的呢!”
众人将视线投向俞怀风,看他如何应对。上官那颜一面替他担心,一面竟也有几分好奇,他如果醉酒,会怎样呢?
“爱卿可否满足一下贵妃的心愿,饮下这壶酒?”寒筠坐于亭北,笑着抬手令宫女奉上美酒。
俞怀风依旧坐得端正,面色不改,待那宫女奉酒上前,他浅浅笑道:“陛下,臣可否赎罪?”
寒筠转头对南贵妃道:“爱妃,你说呢?”
南贵妃想了想,摇着团扇道:“那得看大司乐如何赎罪了!”
“这样吧,爱卿若有办法令贵妃暂忘忧愁,朕便恕你来迟之罪,如何?”
南贵妃吃着葡萄,只淡淡一笑。一直强作的笑容更明显几分。
俞怀风笑着应了,令宫女在对面搬来桌椅后,他起身对寒筠道:“陛下,臣新收有一徒,今日便由她替臣奏曲,若能令陛下和娘娘赏心一回,也算是替臣赎罪了。”
寒筠与南贵妃这才注意到他身后的少女,都将目光聚了过来,不知大司乐的徒弟是怎样人物。
上官那颜惊得言语不能,俞怀风竟在此时将她推上风头浪尖!
她在对面坐定后,人还有些发愣。俞怀风淡然地坐在对面,对她笑了笑,“为师性命可就交到你手上了!”
亭内众人均将视线汇到绿衣少女身上。上官那颜捏了一手心的汗,心里怨念之极,将满眼的惶恐与怨意都示与他。
俞怀风深眸浅笑,微微动了动嘴唇,只说与她听见,“别怕!”
他就坐在那里,稳如山峦。在他目光里,纵然沧海横流,也没有什么值得忧心的。她突然就悟了。
帝王与后妃均不在她眼中,在那白袍首席乐师的注视下,她突然就脱离了万丈红尘,迅速沉入乐律之中。
清商音响起,传世名琴与她指间缠绵,绿衣袖扬在夏风中,如一叶荷般翩跹。琴曲悠长而多情,她神态端凝而入迷。衣如翡翠,人如白玉。
听曲的帝王与贵妃均被这一朵奇葩所吸引。
俞怀风只静静品茶。
南贵妃听着听着竟湿了眼角,看着那弹琴少女,神思却飞远。
十指拂在弦上,弹的竟是醉仙楼里子夜教她的《心悦君兮君不知》,转调时,竟未出错,一曲顺畅如行云流水,她自己都有些惊诧。
俞怀风扫了她一眼,眉头微微一动。
收曲时,南贵妃喃喃:“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好曲子,你怎会吴越古曲?”
上官那颜起身,跪下禀道:“回娘娘,这是臣女新学的曲子。”
“大司乐竟也弹这类曲子么?”南贵妃稍稍诧异了一下。
俞怀风只淡淡一笑。
寒筠凝目望着上官那颜,“你方才自称什么?臣女?”
上官那颜跪在地上,心中如擂鼓,不知如何解释。
“陛下!”俞怀风起身道:“臣新收的弟子正是中书令的千金。”
“哦?”寒筠眉头一轩,重又打量上官那颜,“是上官爱卿的女儿?”
“右相的小姐?”南贵妃愁绪散了些,笑道:“快起身,过来让本宫好好瞧瞧!”
上官那颜从地上爬起来,眼睛看向俞怀风。俞怀风点了点头,她这才压下狂跳的心,朝皇帝与贵妃走去。
她一步步走近,南贵妃眼眸一分分亮起来,不住赞道:“好俊的姑娘!陛下,你瞧,可不比你那宝贝善舞可人么?”
寒筠大笑一声,“这话要让善舞听见,还不得把朕的沉香亭给拆了!”
南贵妃拉住上官那颜的手,问道:“叫什么名字?今年多大?”
“上官那颜,今年十六。”她大着胆子清脆地答了一声。
南贵妃又嘘寒问暖了一番,上官那颜被她热乎乎的手心牵着,一时稳下了心,在她温婉的问话中,竟似寻到了某种类似母爱的情愫。
南贵妃摸了摸她的头,眼眶一下子湿润了,竟泣道:“越儿若是活着,也该这么大了……”
寒筠脸色忽然阴郁下来,眉头掠上几分痛苦之色。
上官那颜不知这是什么状况,心里又惶恐起来。
“陛下!”南贵妃侧身向寒筠道:“臣妾想收颜儿为干女儿,以慰臣妾思儿之心,可好?”
寒筠低眉沉思了一会儿,“不知上官爱卿会是什么想法。”
“多一个人疼他女儿,他有什么不肯的!”南贵妃拭了拭眼角,“颜儿方才的曲子正是臣妾家乡的古调,臣妾一听便觉亲切,大司乐费心了!”
“大司乐这酒是不用罚了!你这小徒弟厉害,只怕将来不在你之下了!”为缓和气氛,寒筠笑着对俞怀风道。
“多谢陛下和娘娘!”俞怀风谢恩道。
“颜儿记住了,一定要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超过大宸最高乐师!”南贵妃拉着上官那颜的手,开怀地笑着。
上官那颜不知怎生回答好,小脸涨得通红,悄悄看了眼俞怀风,见他目光深深浅浅,瞧不透。
※ ※ ※
离了兴庆宫,上官那颜还晕乎乎不知所以,她认了后妃做干娘?
在俞怀风冬晨湖面般的目光注视下,她才蓦然清醒过来,不禁抱着琴离他远了一步,心道不好!
他上前一步,盯着她,一字字问——
“谁教你的曲子?”
“……”死也不能说。
他眼眸深邃,瞧着她,再问——
“你喜欢上什么人了?”
她手一抖,传世名琴呼地坠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