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竹居后院的一棵西府海棠下铺着柔软的丝毯,上官那颜盘腿坐在上面,膝上搁着九霄环佩,弹了半首曲子就困得睁不开眼。一宿都在背书,背完礼记背尚书,困顿不堪之际,总要在心里埋怨:师父你好狠心!师父果然不能冒犯!
眼皮渐渐沉重下来,人也懒懒靠着海棠树,沉沉睡去。
向来在暮春时节开花的这株西府海棠,今年竟延迟到夏时才悠悠绽放。海棠有四品,独西府海棠为上品,既香且艳。此树正是俞怀风入主仙韶院后亲手植下。
此时已是暮夏时节,海棠却盛放妖灼,花姿明媚,云霞似锦,香满庭院。
一段白衣出现在门下,俞怀风缓缓步入庭内,目光徘徊在海棠花叶之间,竟然在此时盛放。微风吹过,云霞一样的花瓣纷纷扬落,但依然不减满庭花期的壮观之势。
树下的丝毯上坠满花瓣,丝毯上的少女也被洒了一头一身。
他走过去,俯身将手中的衣袍盖到她身上,随手拂了拂她头上的花瓣。清香弥散在鼻端,馥郁沁脾。此时又一阵花瓣雨落下,将二人笼罩。
一片半如胭脂半如红霞的花瓣正落到上官那颜紧闭的眼睫上,云霞锦绣的花姿也掩不过少女的娇俏明媚,却是更衬其雪肤。
他目光停留了一阵,抬手拈起她眼睫上的花瓣,握于掌心。给她身上外衣掖严实了一些,不至于被风吹走后,他将一卷白绢与一支洞箫放到了丝毯上,这才起身拂落自己身上的海棠花瓣。
“先生,陛下召您过去!”白夜在身后静静道。
“知道了。”他转身往外走。
“院里的落花要扫么?”白夜请示。
“……不用。”他回头看了一眼树下。
※ ※ ※
勤政楼里,寒筠正在案前批阅奏章,四下并无宫女陪侍。
“陛下。”俞怀风进到楼内,看了看他略失血色的面孔,“陛下应该多歇息!”
寒筠停笔,揉着太阳穴,将头撑在案上,看向来人,淡声道:“怀风。”
“臣在。”
“太子生辰将至,他母后打算隆重庆贺,你怎么看?”
俞怀风垂眸,“太子殿下二十一了吧,隆重一些并无不可。”
寒筠目光散漫,想起些往事,“朕年号都是因他而改,二十一年前,边疆平定,舒儿诞生,朕改元定曦,大赦天下……”
“望舒御月,陛下为太子如此取名,可见是寄予期盼与厚望的。”
寒筠低低一叹,“朕的长子,自是寄予重托!然而,舒儿性子不够沉稳,做事莽撞,时而还显阴柔之气!唉,当真望舒之名取得过于阴柔!”
“陛下不可过急,太子也才过弱冠而已。”
寒筠看着他,表情难测,“怀风,舒儿私闯大明宫,为难仙韶院,你就没有想法?”
俞怀风面容沉静,更无丝毫表情,“太子为陛下着想,搜拿观音,偶尔做事出格,也尚可体谅。”
寒筠却皱了皱眉,“宫内用兵乃大忌,不知是舒儿莽撞,还是其他。”
“陛下多心了。”
“唉,陌儿性子沉稳,较为隐忍内敛,本堪重任,只是可惜他母妃出身寒微。”寒筠话头竟一转。
俞怀风眉头微动,“四殿下确然沉稳,不过,终究非长子,亦非嫡出。”
“朕总觉委屈了陌儿!”寒筠合上奏章,低眸。
“陛下心思不可动摇,否则于社稷不利!”俞怀风适时道。
“既然大司乐也如此说,那朕就不提了!”寒筠从案前起身,坐于龙塌上,“朕欲将善舞许配卓将军,怀风怎样看?”
“十三殿下金枝玉叶,配靖北大将军,可显陛下隆恩,甚好。”俞怀风淡然道。
寒筠微微一笑,看着他,“可是十三不大乐意。”
“哦?”他抬眉。
“怀风啊,朕好奇你为何不婚娶?”寒筠含笑看他。
“臣习惯了。”他从容应对。
“什么习惯不可改呢?人伦天常,你不娶妻可不对!”
俞怀风沉默一阵,方道:“若不清心寡欲,难抵乐律至境。”
寒筠瞧他良久,目光似羡慕似不解,“人真能做到清心寡欲?”
“静心无旁思即可。”他不假思索,却蓦地发觉手心的花瓣竟还在。
“既然你已抵达乐律至境,何苦还要束缚自己?”寒筠关切道。
“抵达至境,谈何容易!臣究其一生,恐怕也难达想要的高度。”他喟叹。
“是怀风对自己要求太高!”寒筠竟似要开解他,殷殷道:“这天下的乐师,还有谁可与你媲美么?你已然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却还要一生惟曲,琴伴终老,何苦?”
“这是臣选择的道路。”他还是不为所动。
“你不觉得寂寞么?”寒筠不气馁。
“人生本就寂寞。”俞怀风抬眼看他,淡淡一笑,“陛下究竟要说什么?”
寒筠眼角带笑,喝了口茶,缓缓开口:“怀风,善舞对你如何,是你不察,还是故意不视?”
“臣……身微!”
寒筠不理他的辩词,自顾自道:“十三总与你闹别扭,倒不是真要与你过不去,小女儿家闹脾气,那是心里在乎。太子围攻仙韶院,她急急来向我求圣旨,为你开脱。怀风……”
“陛下!”他打断,“不必试图劝说微臣,臣无意婚娶,陛下不必费心!”
寒筠看他许久,面容困惑,“你真是固执!可怜了我那舞儿!怀风啊,这世间当真无人可配得上你?”
俞怀风默然不答。
为缓解尴尬的气氛,寒筠邀他喝茶,再将话题引向别处,“听说,你将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沈大人的公子给遣出了仙韶院?”
“沈公子不遵仙韶院法纪,乱学园风气,臣依律办事。”他说来毫不留情。
寒筠无奈摇头,苦笑,“怀风啊,你私收中书令的千金为徒,不还人家女儿,得罪我大宸宰相!不仅如此,还驱逐平章事的公子,又得罪同中书门下宰相!你——是打算把一众宰相都得罪才罢休?”
“陛下若要如此说,臣也无话。”他毫不在意。
“可不是朕这么说。”寒筠一手指他,颇感无可奈何,“满朝都道仙韶院大司乐霸道蛮横,目无庙堂,藐视宦海!”
俞怀风一面听,一面品茶,眉目清朗,容颜不惊。寒筠对之无奈,遂甩甩袖子,“罢了罢了!你若有空,可来翻翻朕的奏折,看每日有多少对你不满的折子呈上来!”
“若陛下觉臣不足以胜任仙韶院掌院一职,臣愿随陛下发落。”
寒筠走到他面前,凝视于他,“怀风,你有些太过恃才傲物了!”
他浅浅抬眸,眼波却一望不见底。
寒筠有时真不愿与他对视,他眼里深海处,是恐怕任何人都目测不到的地方。作为帝王,他对这样的臣子有欣赏,也有排斥。
寒筠离开数步,俯身掩袖咳嗽。
“陛下身体如何?”
“观音他……还在大明宫么?”寒筠垂下袖口,金丝龙须锦绣延伸的袖口上赫然一块红迹。
俞怀风瞧见那里,目光忽地一动,“陛下你——”
“朕问你话!”他一道电目投来,龙颜甚威。
“他来去自由,臣并不知晓。”道的是实话。
※ ※ ※
上官那颜在漫天的花香中醒来,背靠着海棠花树伸了个懒腰,身上的袍衣滑了下去。
“咦?”她低头拿起衣服一看,“师父的衣服?”
眼睛一转,又看见丝毯上多出的物件。一支崭新的紫竹箫压在一张白绢上。她拿起竹箫,又将白绢拿到跟前细看。
——《风颜谱》。
立即来了兴致,忙拿眼睛扫过。
原是将以前的旧谱又作了些修补,将从前的两章延至三章,这第三章完全是俞怀风根据她的风格拓展而来。
上官那颜迫不及待拿起竹箫对照曲谱吹奏。漫天的花瓣都随着绵长悠远的曲调飘舞跌宕。
她自创的曲子意象只囿于自己的情绪,而经过俞怀风妙笔修改后,意蕴深邃,曲境高远,曲调婉转,复沓曼妙,三章三换,一叠三叹。
吹奏完后,她拿起绢谱,双目湛然。
师父之才,那颜何时可学得三成呢?
※ ※ ※
“那颜小姐,四殿下看你来了。”白夜在院门口禀报。
“让他进来吧。”上官那颜将白绢纳入怀里,手里把玩着竹箫。
望陌一脚跨入庭院,入目是花枝繁茂的海棠,少女与落花,瞬间恍如入了梦境,呆立在当地。
上官那颜将竹箫敲在手心,淡淡抬眸,“四殿下何事?”
望陌眨了眨眼,走到落花中,撩衣坐到丝毯上,笑看着她,“阿颜真会享受,选了这么个好地方!”
“享受?”她皱皱鼻子,昨晚还背了一宿的书呢。眼光一转,见他目不转睛盯着她看,便拿起紫竹箫戳了戳他胳膊,不满道:“四殿下应该也背背礼记。”
“阿颜!”望陌却挪身到她跟前,与她膝盖碰着膝盖,一手撑在丝毯上,一手抬起接住飘飘扬扬的落花,目光从花瓣中落回她脸上,“海棠虽艳,也不及你一分!”
上官那颜望着他的眸子,脸上微微红了一下,别过头,“四殿下真不会说话,我年纪还小,谈什么艳不艳的!”
望陌瞧着她脸上的一抹胭脂色,情不自禁又凑近了些,“我发现你近来真是愈发艳丽了,十六已经不小了,你要还是把自己当孩子,可就辜负了这样的韶华!”
这样的话语,她听来有些惶恐也有些萌动,只觉得脸上越来越烫。忽然腰上一紧,竟是望陌将她搂住,两人之间已没有了距离。上官那颜连忙躲开,望陌的臂力却不容小觑。
“别动,让本王抱一抱嘛!”他垂着头在她耳边低声。
上官那颜不敢再动,害怕他有更加出格的举动。望陌抱着她久久不动,她心中甚觉奇怪,这样安静的四皇子似乎从未见过。望陌身上的气息比较陌生,但她竟然并不排斥,只觉得很是清新。
许久,院里缓步走来一人,一袭雪白的衣袍在风里飘动。树下二人静静相拥,并未觉察院里多出一人。
又良久,他开口,嗓音低沉,“四殿下。”
这声音传进上官那颜耳朵里,心便无限坠落,惊惶交加,连忙要推开望陌。望陌却并未立即松手,反在她耳边细语:“今夜亥时,绫绮殿。”说完才放开她,从容起身,笑对来人,“大司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