担惊受怕了一夜后,上官那颜拥着被子足足睡了六个时辰,直到傍晚酉时才打着哈欠出了房。快速吃了晚饭,便去俞怀风房中探望。
他正半躺在床榻上养神,隔着一架屏风,上官那颜关切询问,“师父吃饭了没有?好些了没有?”
“吃过了,身体并无大碍,你不用担心。”他声音轻微,身影在灯下的屏风上被勾勒地影影绰绰,看得上官那颜神思一阵飘忽。“那颜?”他唤道。
“啊?师父。”她立即回神。
“白日里中宫有人来传你过去,我见你睡得沉,便让他们回话中宫,待戌时你再过去。”
“皇后?……皇后传我做什么?”她一阵紧张。
“你不是已经是乐正了么。”他微笑。
“难道……要去给皇后奏曲?”上官那颜按捺着砰砰的心跳,凝望屏风之上。
“这是乐师的本分。”
“……”她在心内纠结了一阵,虽然畏惧去中宫奏曲,但也明白总有这一天。她既然想成为出色的乐师,便得多加历练。道理虽知晓,却终有丝怯意。
屏风后一阵窸窣声响起,俞怀风从榻上起身,走出了屏风,到一只高木柜前打开了抽屉,从内取出一个木盒。上官那颜不知他要做什么,好奇地瞧着。
他从木盒里拿出一枚滚圆的檀木珠,拿针钻了孔,用一根红线穿了过去。上官那颜正要询问,便见他拿着那枚穿着红线的檀木珠向她走来。
“师父,这是?”
俞怀风俯身将红线绕过她颈子,在后面打了个结,竟是给她戴上了这枚檀木珠。她拈起垂挂胸前的珠子闻了闻,不由道:“好香!和师父身上的味道一样!”
他笑道:“檀香宁神,今后无论是奏曲还是其他,遇见从未经过的事情时,不必害怕,只要用心,一切困难都可迎刃而解。我的弟子,应当遇事从容不迫才行!”
上官那颜羞愧地聆听教诲,垂头盯着那枚深色的珠子,这是他的期望,她一定不能辜负。“弟子谨记了!”她摸着珠子,由那丝丝檀香袅绕全身,顿觉神清气爽,“我一定要成为出色的乐师!”她扬眸一笑。
俞怀风含笑看她扬眉的刹那,灯火忽闪,荧荧其辉。她十六岁上的这一扬眸一笑语,竟从此记在了他心上,印在了他记忆中,多少年都挥之不去。
“师父,我去了!”她欢喜地松开颈上的珠子,转身出房,檀木珠也随着她的动作在空中划了个弧线,又落回她身前。“师父早些休息吧!记得喝药!”打开房门时,又回头一看,殷殷叮嘱。
他应了一声,看她灵巧的身形跃了出去。一颗檀香珠就这么开心么?他眼里弥漫起一缕笑意。
到皇后宫中后,上官那颜便被宫人引到了皇后寝殿。殿内廊柱垂幔,装饰堂皇,一路铜炉燃香,所用奢靡,果是中宫气派。皇后端坐凤榻之上,众宫女侍立左右。
“臣女拜见皇后娘娘!”上官那颜伏地叩拜,丝毫不敢怠慢。
皇后柔声道:“免礼!给上官小姐赐座!”
上官那颜敛衣坐了椅中三分,抬头瞧向皇后,见她高髻上金钗玉翠在宫灯下五彩流光,深红衣袍上祥云锦绣牡丹盛放,不由屏息。那气势压得人不得轻松。
“上官小姐不必紧张!”皇后轻语,命宫人送上茶水。
宫内所用都是金杯玉盏,天泉贡茶,甚为奢靡。上官那颜小心翼翼品着茶,不敢再多看皇后一眼。
“听说南贵妃认了上官小姐做干女儿?”皇后笑问道。
“是!臣女惶恐!”上官那颜忙放下茶杯回话,眼睛仍是看着地面,心中却七上八下。她在宫中对皇后与南贵妃争宠之事略有听闻,不知皇后此时提及她与南贵妃的关系有什么用意。
“倒是南贵妃眼力过人,早瞧见了上官小姐这匹千里马。”皇后凝目看向上官那颜,见她面容灵秀,一副纯真模样,笑道:“倒是哀家闭目塞听,后知后觉,太子生辰宫宴上才与上官小姐有缘一见!”
“未曾早日拜见皇后娘娘,是臣女的罪过!”上官那颜欠身施礼,一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上官小姐不必客气!哀家平日得闲,也好听些曲子,不过宫里那些乐师从来奏曲无甚新意,听久了也觉无趣。大司乐掌管仙韶院,平日里事务缠身,便是陛下也甚少传他献曲,哀家就更不敢叨扰了。”皇后语调徐缓,竟似在与她拉家常,又和蔼又体贴似的,“好在如今有上官小姐做乐正,应该能与哀家解闷吧?”
“臣女愿听娘娘吩咐!”她不知是喜是忧。
“上官小姐,你起身,来哀家身边!”
上官那颜只得听令,一步步走过去,额头都渐渐生了汗。皇后拉着她的手,让她坐在自己身边,细细打量了一番,“宰相大人的闺女果然气质不凡,可曾许配人家?”
上官那颜犹豫了一下,摇头道:“不曾。”反正沈家结亲之事都是小时候的戏言,爹爹也没怎么提及,便不算吧。
她犹犹豫豫地想,忽有一根手指将她下巴抬起,她便不由自主抬起了目光,正与皇后对视。皇后生得五官端妍,妆容华贵,很是炫目,她心中一慌,不敢多看,却无法低头。
皇后见这贵家少女额头光洁,眉目如画,两颊粉如桃李,美貌之中带神韵,有一股子灵气,不由唇边微勾,浅浅一笑,一指在她脸上轻轻拂过,其肤滑如春水,细如凝脂。
上官那颜羞涩难当,脸颊顿成嫣红。皇后看得出神,愈觉其惊艳,不由叹道:“上官小姐容颜明艳,哀家看了一辈子美人,也未见过有你这般灵韵逼人的姑娘!上官大人好福气,生了这么个美貌的女儿!真是羡煞人也!”
“娘娘过奖!那颜驽质,不敢得娘娘这般夸奖!”她惶恐得无以复加,一颗心扑通乱跳,从未有人这么夸过她,一时间受不起这样的言辞。
“上官小姐年庚几何?”皇后拍着她手背,温和相询。
“今岁十六。”
皇后又是一叹,“正是碧玉年华啊!令人羡慕!”
“娘娘春秋鼎盛,仪态万千,才、才令人羡慕。”上官那颜眼睛垂下,低声道。
皇后掩嘴淡笑,“哀家看上官小姐本本分分一个人,竟也会说些哄人的话!”
上官那颜慌道:“那颜不敢欺瞒娘娘,那颜真心敬慕娘娘的威仪!”
皇后起身,将她也拉了起来,抚着她肩膀,笑问道:“上官小姐是否愿意将来同哀家一样有此威仪?”
上官那颜不知此话何意,愣住了,不知如何回答。
“太子殿下到——”
皇后遂转了目光。
“儿臣叩见母后!”匆忙行来的望舒一扬锦袍前摆,跪拜于地。
“舒儿起来。”皇后目光慈爱。
起身后的望舒一眼瞧见皇后身边的上官那颜,有些错愕。
“见过太子殿下!”上官那颜忙行礼。
“上官小姐也在呀!”望舒看向皇后,“母后唤儿臣来……”
“来听曲子。”皇后展袖又坐于凤榻上,吩咐二人都就座,轻笑道:“来听上官乐正的曲子。”
“哦。”望舒面容冷淡。
“娘娘想听什么?”上官那颜从身后宫女手中抱过九霄环佩琴。
“舒儿想听什么?”皇后笑问。
望舒低头喝了口茶,不紧不慢道:“儿臣想听琵琶。”
上官那颜手中一滞,皇后见状,便道:“听什么琵琶,都是西域的玩意儿!曲中以琴为尊,当听琴曲为雅!”
“琴曲听多了也觉腻耳呢。”望舒淡语。
皇后不解地瞧着他,仙韶院可有授曲琵琶?宫中宴乐时,都从未见大司乐奏过七弦琴之外的乐器。他的弟子是否会琵琶呢?
“娘娘宫中可有琵琶?”上官那颜只得放下手中琴。
“上官乐正会琵琶曲?”皇后问她。若是不会,她也不会勉强,就是不知舒儿今日为何这般反常。
“略会一些。”
宫女送来曲项琵琶,上官那颜抱入怀中,调音试弦。“殿下想听什么曲子?”她问对面的望舒。
望舒停了喝茶,瞧着她道:“上官小姐会什么便弹什么吧。”
上官那颜接住他冷淡的目光,亦淡淡回道:“还是殿下随便点一曲吧,不然不知会奏到什么时候。”
望舒嘴角一勾,“孤近日听东宫新蓄的西域乐伎弹奏凉州曲,说是新曲,上官小姐若是不会,便算了……”
琵琶弦声顿起,打断了他的声音。但见上官那颜左手手指端击捺弦身,微声初起,右手按音一出后,左手随之带音,手指向外一拨,空弦散音响起,右手或弹或挑,或滚或剔,或抚或飞,错错落落,弦弦切切,闻之清凌澄澈,空寂荒凉。
正是新翻琵琶调,凉州曲!
望舒嘲弄的笑意都来不及散去,僵在了唇边。皇后掩袖低笑,对这少女愈发赏识了。
凉州曲曲意荒凉,并不适合宫中演奏。望舒不过是挑了新曲想为难她一番,不想竟是自己失策,便也只得硬着头皮听完这首边域寂曲。
曲终时,上官那颜极为利落地一拂收弦,余音久久不散。
皇后抚掌而笑,“好个乐正,连最新的西域曲子都会,了不起!”
上官那颜怀抱琵琶欠身道:“娘娘谬赞!这曲子其实是师父汇总在曲簿上的,那颜只是听师父吩咐,时常以新曲试手而已。”
“大司乐汇总?”皇后奇道:“大司乐对琴曲之外的琵琶曲也感兴趣?”
“师父并不囿于琴曲,但凡佳律,师父都会录入仙韶院曲簿,供弟子们学习。师父什么乐器都知晓其根源,谓之精通也不为过。若是师父来奏凉州曲,必会使听者肝肠寸断泪湿衣襟,绝不是方才那颜所奏的情状!”她抱着琵琶郑重道。
皇后看她模样,不由笑道:“哀家不过是问了一句,上官小姐便夸师十句。”
上官那颜脸上一红,言语顿塞。
皇后又起话头,闲话一阵后,见天色不早,便令望舒送上官那颜出宫。
一队宫人提着宫灯为二人照明,走出中宫后,望舒便停了步子,笑道:“上官小姐慢走。”
上官那颜看着前方夜色,低声道:“上回冲撞了殿下,还望殿下原谅!”
“你是在跟孤道歉么?”他背着手,冷冷瞥她。
上官那颜迎着他冷然的目光,缓缓道:“上上回,太子殿下故意将我射落水中……”
“怎么,要孤跟你道歉?”他继续瞥她。
“岂敢!”她移开目光,“只是希望殿下不要再与仙韶院为难。”
“只要大司乐交出那人。”说完这句,他便甩下上官那颜,独自领着众宫人折回东宫,一盏宫灯也没给她留。
上官那颜抱着九霄环佩,捏了捏拳头,转身没入宫里夜色中。
借着天上稀疏的几点星光,她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大明宫挨去。浓浓的夜色将她包围,空寂的宫中,檐角有呜咽的风声。她心跳加快,脚上却无法加速。千万不要在宫里迷路的好,她在心里默默祈祷。
忽然一个黑影从宫墙上翻下,落到她面前,吓得她屏息,几乎要停了心跳。黑影笑了一笑,走进,一把搂住她腰,捂住她的嘴,飞身跃向屋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