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上官那颜过得甚是逍遥,睡到日上三竿不练琴,睡醒后躺床上看话本小说,一把鼻涕一把泪地为故事里的人物感怀,不必担心师父会来检查功课。听白夜说,皇后与南贵妃都命人传唤过她,均被师父挡了回去。
那夜在书房闹了大笑话后,她很是羞赧了一阵,便想着要补一补医学常识。然而,师父一面责她无知,一面又将一些书籍束之高阁,令她如何也够不着。她揣测那些书里兴许有天地阴阳之道,师父居然又不让她去探寻。
向来求知心强烈的她很是郁结,从来都是她有问必答的师父这次竟敷衍了她,说该知道时自会知道,如今不懂也罢。
她便愈发觉得男女之事甚是神秘,于是每日琢磨传奇话本,想从中窥得一二。
然而,这一天,她喝完药,散完步回房,去枕头下摸一本尚未看完的话本,怎么也摸不着。奇了怪了,她一掀枕头,诧异地发现她闲时解闷的小册子一本都没有了。遍寻床榻与房间,还是一页纸也没找到。
她累得坐到床边,愤怒地想,谁偷走了她的书!
空落清幽的紫竹居只有三个人,师父、白夜和她,即便有人来紫竹居,也不会有人进到她房间来,那么就只能是紫竹居里的人!白夜有时来她房间传唤,也只是在门口站一站,绝不会来她床榻偷书。难道——
她心里一激灵,难道是师父?是他把书都收走了?
想到此,不由垂头叹息。
没有传奇本子解闷,这日子怎么过呢?不行,她得去劝说师父,把书还给她!
书房没人,寻到游廊上,听到了几声弦音。她心内诧异,这个时辰,师父应是在书房看书才是,怎会弹琴呢?
随着弦声寻到后院,蓦地看见好几个异域身影。定睛看去,竟都是回鹘衣装,几个回鹘男子侍立一旁,回鹘公主慕砂一身华美精装,正在树下弹琴,时不时转头询问身边青衫落落的俞怀风。
上官那颜停步在墙角,以白墙掩了半个身子,只拿眼睛盯着院子里的人。
日光下才发觉,那回鹘公主五官轮廓很深,与中原女子不同,浑身透着异域风情,美得炫目。尤其一双凤目,看人时秋波流转,摄人心魄,低头拨弦时,长而卷曲的睫毛覆盖下来,格外诱人。回鹘宫装又恰到好处勾勒得她身姿有致,令人惊羡。
上官那颜看得目不转睛,心中一边赞叹一边隐隐泛着酸。低头看自己无法与她相比的身形,顿感黯然。
不过,那公主琴艺青涩,对七弦琴并不熟悉,时时弹得串弦。她知自己弹得低劣,便向俞怀风请教,神态并不羞赧,而是笑意盈盈极为亲切。俞怀风坐下拨弦,一指一弦,缓慢给她示范。慕砂俯身细看,凑在他跟前,毫不避讳男女之防。
“嘶”的一声,上官那颜拽掉了腰带上的几处流苏,待发觉时,吓了一跳。她低头看着手上扭曲而凌厉的流苏,一时有些难过悲伤。突来的伤怀,不知因何而起。将手里流苏扔到地上,眼睛又转向了院子里。
师父在拨弦,慕砂在他身旁,给他拈去鬓发上飘落的海棠花瓣,又语笑嫣然地与他说话。
“那颜小姐?在这里站着做什么?”白夜不知从哪里出现。
“啊!”上官那颜被吓了一跳,回头见白夜端着托盘,“这是给客人的茶?”
“是啊。那颜小姐不舒服么?”白夜见她面色不甚好。
她立即振了振神色,笑了笑,“我去送茶吧。”
接过托盘,她理了理裙裾,顺了顺头发,把嘴角往两边一扯,摆出个笑容,便往院中去了。
白夜挠了挠头,虽觉奇怪,还是转身甩手走了。
“大司乐,这个地方有点快了,没看清楚。”慕砂俯在俞怀风身侧,发辫都垂到他衣襟上,说着,她伸手到琴弦上,试着学他的手法。
“殿下可以多试几次。”俞怀风欲起身,让座于她。
慕砂按着他手臂,弯眸笑道:“慕砂还是喜欢看大司乐弹奏。”
“师父,公主殿下,请用茶!”上官那颜端着托盘送到二人跟前。
“一会儿吧。”慕砂随意摆摆手,又继续凑在俞怀风身侧研究指法。
上官那颜被晾在一旁,扯出来的笑容渐渐维持不住了,就站在那里看二人一教一学。
慕砂手指搭在弦上,随俞怀风抚琴,节奏过快时,二人时时撞到一处。
上官那颜委屈地看着。
“殿下还是自己多加尝试吧!”俞怀风抬手离弦,又要起身。
“若无大司乐指点,慕砂尝试再多也学不会。”回鹘公主笑靥如花,抓住他的手,一起落到弦上,“可是这样?”
上官那颜眼睛都红了,走上前,递过茶杯,“殿下请用茶!”
慕砂正抬手拨弦,不妨竟有茶杯突然出现,“哗”地抬手打翻了茶水。顿时茶水泼洒到她与俞怀风手上与衣上。
上官那颜愣在当地。慕砂倒也淡定,取出手帕,不顾自己衣裙上的茶水,率先给俞怀风擦手。
“殿下恕罪,我自己来。”他掸了掸衣上的水珠,趁机离座,抬眸瞥了眼自己徒弟。
慕砂擦去衣上茶水,又关切询问俞怀风,“大司乐可有烫着?”
“殿下如何?”他侧过一步,以君臣礼待之。
“这茶水还真烫。”慕砂望着他笑了笑,顿了顿又道:“大司乐,你琴艺超凡,但是我回鹘有乐师不服,想与你比一比。大司乐不必推辞,圣上已经允下慕砂的请求,就当是回鹘与大宸的一次乐律交流吧!”
一番话竟半分退路也不给他留。俞怀风沉吟了良久,“大宸与回鹘乐曲各有千秋,何必定要有个胜负!”
慕砂笑了一阵道:“乐曲无高下,但是乐师有高下!慕砂随侍的回鹘宫廷乐师正是要与大宸帝国首席乐师大司乐一较高下,才不远千里来到长安,还望大司乐体谅他一片苦心!”
“可定下时日?”
“十日后,长安朱雀大街,圣上要举行隆重的典礼,为大宸与回鹘两位卓绝的乐师赛曲搭建两座高台。”慕砂望着他,嫣然一笑,“慕砂想看大司乐的极致风姿。”
“殿下今日莅临,便是为的此事?”俞怀风神色不动。
“当然不止!”慕砂眼眸波光流转,笑得十分妩媚,“十日后再见,慕砂告辞!”
她领着众侍从正要出院,上官那颜忽然挡到她跟前,躬了躬身后道:“慕砂殿下,小女可否替师应赛?”
慕砂本来一直未曾太过留意这少女,此时有些意外,打量了她,笑道:“是大司乐的弟子?可慕砂想听的是大司乐的神曲,回鹘宫廷乐师想交手的也是大司乐。”
“那就先打败小女,再与家师交手如何?”上官那颜不放弃。
慕砂回头看了看不语的俞怀风,又笑着看向面前挡驾的少女,走过她身边,“看圣上如何定规则吧。”
回鹘众人离院,俞怀风命盛熹相送。
“烫着了没有?”俞怀风走过来,拿起她的手看。
上官那颜收回手,不给他看,委屈地一撇嘴,“师父我是给你解围,那异族公主太不知礼了。”
“你也太莽撞了,幸得她不降罪。”拉过她的手,一看,竟起了几个小泡。
“师父,那公主是不是喜欢你啊?”上官那颜抬起眼睛瞅他。
俞怀风移眸看她,淡淡的眸光将她整个笼罩,“没大没小,又想背书了么?”
“那公主很美,为人也不坏,师父喜欢她么?”上官那颜继续凝眸望他,竟将他的威吓置之度外。
俞怀风松开她的手,甩袖走开。
“师父喜欢慕砂,自己不承认!”上官那颜在后面补了一句。
他走过去的身形顿了一顿,而后继续迈步,青衫在风里扬起。
此后两天,两人没再说话。
她不知为了哪般,就是赌气了。虽然第二天醒来看到手指被上了清凉药粉,还被包扎了起来,但就是昧着良心无视轻纱绕过的手指,继续赌气。
第三天,俞怀风换了轻便衣袍,似乎要出门。上官那颜在窗内瞥见了,立即跑出来,身后房门被摔得砰砰响。
他停步回头。上官那颜扭转头看向别处。
“可要买些什么?”终究是他先开了口。
上官那颜没有回应,继续看着它处。
他便转身继续往外走。
“师父!”本想一直赌气的,谁知却撑不住,这几日已是极限了。她跑下台阶,追上来,拉住他衣袖,“师父去哪里?”
“西市。”
“我也去!”
俞怀风便由她跟着。
二人一同出了宫,走上了朱雀大街。
“师父去西市做什么?”
“仙韶院需换一批新琴,为师去琴市挑选。”
“师父,……我的传奇话本是不是被你拿走了?”
“以后不许再看。”
“为什么?那可是我解闷的东西!”
他驻足,看向旁边的少女,“在紫竹居,你很闷?”
“每天学曲也、也会闷的嘛,看看话本调节一下嘛!”她心虚道。
“那些市井传奇,很好看?”他盯着她。
她眼神躲闪,“有些故事,挺、挺有趣的。”话本上的男女爱情故事,多数惊心动魄,引人入胜。
“哪里有趣了?”
她如实道:“男子饱学入仕,女子美貌多情,郎才女貌,终成佳缘。”
“不过是些套路故事。”他冷淡道。
“师父不喜欢看,我喜欢看嘛!”
“不要被这些故事迷了心思,用心学曲。”他语重心长。
上官那颜不言语了,就知道他会这么说。
前路迎面走来一个寒酸相士,手持卦幡,吸了口冷气,望着二人,惊道:“二位面相不凡,可要卜一卦?”
“不用。”俞怀风带着上官那颜从他身边走过,面色冷淡。上官那颜却深感好奇,屡屡回头,她倒想算一卦玩玩,兴许能预知未来呢。
那相士不死心,又追上来,目光在二人脸上游移来去,“在下看相不凭金银,只凭面缘。二位面相透着奇诡,在下实在忍不住想卜一卦!二位、二位……请留步!”
上官那颜几乎是被俞怀风拖着走,她也好奇,“师父,让他算一卦吧?”
“人各有命,算不算有何意义。”他冷道。
“阁下此言虽有理,但世人都想知晓来日之运,也好应对一二,此乃常情!”相士跟着二人一步不落。
“先生看我面相如何?”上官那颜神采奕奕瞧向相士。
“这位小姐嘛……”相士在她脸上仔仔细细看了,“有大富大贵之相,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她急问。
“只不过此生将陷入一场孽缘……”
“住口!”俞怀风冷喝,盯向相士,“若再胡言……”
相士在他目光下,一时竟畏惧了,遂退开几步。
俞怀风带着上官那颜抛下他,走远。相士摇了摇头,“都已注定,你也逃不开,原来是不敢面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