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那颜自入仙韶院,遭遇种种,还未能与其他少年一起上课。这次来历莫名的怪病痊愈后,终于可踏上与众同窗相同的求学道途了。
仙韶院授业殿堂位于整个学园的正中央,整座木建筑恢弘而规整,阔大而简雅。有窗棂十来处,日间悉数洞开,晨光清风可入内。开课时间,白衣学子六十人端坐其间,煞为端妍。
上官那颜缺席多日,首度来课堂,少不得与众人寒暄为礼。她原想趁此机与沈宜修言归于好,毕竟是儿时伙伴,相较其他少年,总是可信赖一些,尤其是在这个汇聚了帝国贵族少年的学园。
沈宜修在窗边的席位上装作没有看见她,正拿了本书翻来翻去。上官那颜面上带着笑,走过去道:“沈公子!”
“上官小姐!”沈宜修将目光在她身上转了一圈,又移了回去。
反正此时,仙韶院的少年都知道了她的身份,她也懒得隐瞒了。
“可否把东西还给我?”她面容淡淡道。
“什么?”沈宜修还在看书。
“护身符。”她耐心道。
“护身符?”沈宜修抬头看她,吃惊的眼眸格外清丽。
上官那颜转头看窗外的花草,手指轻扣着檀木案桌,小声道:“爹爹说那是去护国寺求的,是护身符。”
沈宜修似笑非笑,“刻着‘修’字的护身符……”
“有何不可么?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不行么?”上官那颜皱眉瞟他一眼。
“噗哧!”斜后方有人俯案而笑,“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上官那颜回头一看,见一少年白服清疏,眉目分明,鬓发如墨,正是望陌。他笑得不可抑止,好半天才清咳一声,朝正皱着眉头的她看过来。
上官那颜瞪他一眼。望陌遂正色道:“不愧是右相的女公子!上官大人教女有方,实令人钦佩之至,钦佩之至!”
“夫子来了,大家坐好了!”前方一个少年提醒众人道。
上官那颜只得先不与他们计较,还是课业要紧。她正环顾四下,想寻个坐席,望陌用手里的书卷指了指右后方的一个角落,那里尚有个空座。上官那颜冷淡地道了声多谢,施施然走过去,正襟危坐。眼角余光里,望陌还在似笑非笑地看她,她又鼓起眼睛,狠狠扫过去。望陌连遭冷遇,只好目不斜视。
盛熹进了大堂,众少年纷纷起身行礼,盛熹还了礼,开始授课。仙韶院虽以传授艺乐为主,但也不偏废国学。大司乐不授的课业,全由盛熹及其他夫子负责。盛熹主要教习五经典籍,上官那颜本对他大有好感,便勉强听他讲了几卷尚书,最后竟越听头脑越迷糊,眼前的众人影纷纷淡化,如同隔了层轻纱。
恍惚间,指端有琴弦的触感,她大喜,不知不觉便弹起了俞怀风传授的那曲《平沙落雁》,按照他所授的独特指法追寻他的意境。
“上官那颜!”谁在叫她?懒得理睬,继续在曲境中畅游。
授业殿堂内清风徐徐,盛熹衣袂微展,他走下讲坛,朝最后方走过去。众少年的目光追随他而去,最后定格在角落的席位上——上官那颜以手支颐,闭目神游。
望陌取出袖里一柄折扇,朝角落甩了过去。折扇正中上官那颜的手腕,她手一歪,脑袋顿时失了支撑,啪地磕到案上。众人目睹之下,无不捧腹,笑声轰然。
上官那颜从梦里惊醒,抬头抚额,猛然发觉盛熹已站在她面前。盛熹看着她磕得一片嫣红的额头和涣散的眼神,笑着指了指窗外,“课上打瞌睡,去外面站一站,醒醒精神。”
“哦。”上官那颜迷迷糊糊起身,打了个呵欠,听话地走出了课堂。身后传来一片哄笑声,盛熹咳嗽一声,“接着方才的讲……”
望陌同情地投了一瞥到窗外,见上官那颜笔直地站在阳光下。
又一会儿,他再看时,就见她找了块高大湖石背靠着站立。
“傻妞!”他低声自语,却又笑了笑。
再一会儿,他朝外面看去时,不见她的人影。咦?这回又找什么去了?
他目光满院子搜寻,最后看到湖石阴影下横着半截白衣。
这是睡着了还是晕倒了?不及多想,望陌站起身,指着窗外对讲坛上的盛熹道:“夫子,上官那颜好像倒地上了!”
盛熹停了讲课,往外看去,以他所站之处的视角,恰能看见她横躺地上。他三步并作两步,赶往外间。沈宜修霍地站起身,也跟着跑了出去。众少年都起身趴在窗户上围观。
盛熹赶到湖石下,把上官那颜扶起,见她面色不好,额间某处却红得分明,极艳极醒目。掐她人中穴,也不见醒转。
“夫子,她怎么样了?”沈宜修在一旁急问。
“大司乐!”望陌在旁凝思,突见不远处俞怀风似乎正路过,遂大声喊道:“大司乐!”
俞怀风转了目光,看到这里的一片混乱。他分枝拂柳地往众人处走来,见到盛熹怀里昏迷不醒的上官那颜,神色一沉,问道:“怎么回事?”
盛熹如实道:“她课上打瞌睡,让她到外面站一站,不曾想竟会晕倒!”
俞怀风俯身察看她面色,被她眉心的一记红砂给定住了目光,他伸指点了上去,只觉指端格外地烫,再探她额头,却不是热烧的症状。他拿起上官那颜的手腕,开始把脉。众人安静下来,认真地看他神色。
不一会儿,众人便瞧见他脸上难得的凝重神色。俞怀风放下上官那颜手腕,从盛熹怀里把她接过,沉吟道:“不大好办!我带她去紫竹居试药,你们继续上课,不要耽了课业!”
众人应诺。
俞怀风抱走了上官那颜后,望陌看着他的背影,所有所思。
“四哥想什么呢?”善舞待众人走后,从湖石后方转了过来,笑看着望陌。
“小十三啊,还不赶紧上课去。”望陌遂笑了笑,提起步子要走。
“听说四哥去过禁苑?可看见什么怪物了没?”善舞满眼好奇看着他。
“别提了,还被大司乐罚面壁呢!”
“四哥,快告诉人家嘛!”善舞缠着他不让走。
望陌做了个鬼脸,恐吓她道:“有个长成这样的怪物,可吓人了,我还没看清,就被他一袖子给卷了出来!”
善舞扑哧一笑,不相信道:“四哥净骗人!”她想了想,又问:“那个上官那颜是不是也去过?”
“哎呀!夫子看着我们呢,快走,可别也被罚站!”望陌一脸惶恐,拉着她就往那恢弘的殿堂上跑。
善舞嘴角带了一丝冷笑,不再言语。
俞怀风将上官那颜带到内室卧榻上,重新给她号脉。再次确定,她脉象毫无异常,但为何会晕倒?上次的病明明已医好,难道还有遗症?
他解开她衣领,试探她颈间脉搏,入手滚烫。再凝视她眉间,那一点红一突一突,似要破肤而出。她脸色白得异常,如白瓷玉雕一般,然而唇上却如樱桃一点,艳如桃李。
他沉思半晌,起身到案前提笔,想要写张药剂单子,写下几副药材,却终难以肯定,又都抹去。若在平昔,只怕他就按着这单子试她一试了。此时,却不敢冒这个险。
他搁笔起身,负手来回踱步。
目光又落回塌上,他凝目思虑,少顷,又折身到案前提笔,写下一列药物。
“白夜!”他停笔唤道。
外间一个小童应声而入,垂手侍立,“先生有什么吩咐?”
俞怀风将药方递给他,“备齐这些,烧水,泡在浴桶里。”
小童领命而去。
一刻后,小童返回,“都准备好了,先生要沐浴么?”
“把绿萝叫来。”
“绿萝去了东宫。”
俞怀风眉头一挑,“她何时去的?为何不禀告我?”
白夜嗫嚅道:“一大早去的,先生还没起,她便没来禀告,只让我告诉先生一声。”
“她若回来,让她立即来见我。”俞怀风皱了眉,摆手令他下去,又看向塌上,略感为难。
他素来不喜人扰,仙韶院侍从甚少,宫女也只绿萝一个。这回打算用药物泡水令上官那颜沐浴,才觉女侍少了点。
不可耽搁太久,他只好将她抱去浴房。
浴房屏风后水汽氤氲,浴桶里藿香、枸杞、白芷、龙胆、列当、姜黄、紫苏等药物都已洒了均匀。俞怀风探手试水温,正好。此温度既能使诸药药性发挥至最大,也可使人体不寒不热。
他把上官那颜抱了过来,若是将她直接放进水中,也未尝不可,只是这样恐怕会减损药性。他叹一声,遂闭目给她宽衣。
解了她衣带,将她衣物一件件剥下搭到屏风上。每去一件,俞怀风都在计算,如果就此将她放进浴桶里,药物会发挥几分。不过,计算归计算,最后还是一件件去掉,因为没有比这般更能利用药物的了。
解下最后的亵衣,她似乎动了一下,怕冷一般往他怀里缩去。俞怀风不动如山,依旧闭目,扯过屏风上另一处薄毯,将怀里之人裹了起来,抱到浴桶上方,再撤去薄毯,让她入水。
上官那颜在昏迷中尚存几分警觉,抓着薄毯不放。俞怀风掰开她的手,瞬间“扑通”一声,她坠入浴桶中,溅起一片水花,打湿了他一身。
俞怀风只得睁开眼,看她落得是否稳当,有无磕着之类。
他第一次发觉,这只浴桶竟有这么大!上官那颜沉了下去,不见浮上来。
俞怀风为难了。难道要把她捞上来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