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我第一眼看见他时,他便是这样冷冷清清。冷眉,冷眼,冷唇,我真想把他的心掏出来,看看是不是冷的。
此时他正闭目坐在冷泉中,外面可是冰天雪地,他他他……他该不是活得不耐烦了想自杀吧?我焦躁地动了动自己细长的腿,趴在下午刚刚结好的网上,居高临下看着他。
他灰青色的僧衣放在一旁,折得整整齐齐。僧衣的领子上,还沾着一片从外面带进来的梅花瓣,白色的。
我听说,他已是一百五十岁的高龄,可是看相貌,居然只有二十出头。
他来自后山的那座寺庙,而我原是寺庙柱子上的一只蜘蛛,香客来拜佛主的时候我被香熏的晕头转向,不小心掉下来的时候,落在那位香客的肩上,他把我拍落在地上,一脚就要把我给踩死。
“施主。”淡淡的一声,那个香客便把脚移开了,我得以逃脱,溜到柱子后面,听见那个香客很恭敬地说:“沉念法师……失礼。”
这个阻止他踩死我的和尚,叫沉念。沉念双手合十,一串檀香木的佛主绕在他的手上,他的声音安详但是清冷,万物仿佛在他心中又好像都不在他心中,“佛说,万物皆有佛性。施主足下之物,许是未来之佛,望施主多多行善,为积善德。”
说着,沉念往我藏身的柱子后瞥了一眼,只是极短的一瞥,那目光,说不清是责备还是怜悯,只觉得淡淡的仿佛玄月时恬淡的微光,却让我一见误终身。
我也想成佛,就是他口中说的那种,佛。
以后每天,我都会找寻他的身影,他若在禅房打坐,我便在墙角织起一网,捕捉嗡嗡飞舞的蚊虫,还他以一片清净之地;他若在佛堂念经,我便在梁上静静俯瞰,看着他手中念珠一个一个拨过,每一句阿弥陀佛,他便离佛近了一步,我便离他远了一步。
他每天晚上都要来这里泡冷泉,这冷泉水一年四季都是一个温度,我曾经也过去,伸出脚沾了一点点水,就冻得浑身发抖,真不知道他怎能忍受。
我有时会去听他给居士讲经,他说,修行就是要摒弃七情六欲,尤其是六欲,那是罪恶的源泉,大家对此深信不疑。偶尔,我也听居士们议论他,说他刚出生的时候,不哭不闹,手中竟握着一颗从娘胎里带出来的佛珠;他自会走路起就会打坐,自断乳之后便不食荤腥,三岁出家,如今已有一百五十多年,样子却还保持二十岁的模样。
从他出家开始到现在,国已换了五个皇帝,每个皇帝继位之时,都会亲自来庙里还愿,但名为还愿,实际上却是寻求保佑,因为他在这里,已是一个如同神一般的人物了。他三十几岁的时候,有一个公主不知天高地厚地看上他了,硬是要他还俗当驸马,大闹皇宫不算,还闹在寺里来,谁知,他只是淡淡往公主面前一站,面无表情,和公主对视了不足念三句阿弥陀佛的时间,公主居然低着头,默默回宫再不提驸马之事了。
其实,他是个瞎子,他根本看不见。
可是,他偏偏又什么都能看见。
他的眸子漆黑一片,却不像普通瞎子那样浑浊而无神,他如果真的想看你,那目光的焦点便一定在你这边,一丝一毫没有偏差。若不是听别人议论,我绝不会想到他是个瞎子。
其实这世间的人,不瞎的不一定什么都能看见,瞎的不一定什么都看不见。不瞎的人,看见的都是腌臜之物,看见不如不见;瞎的人,所见之物都是干干净净的,眼睛之盲,不代表心之盲,而干净之物,恰是眼睛看不见的。
我听一个老奶奶跟她的孙子讲,眼睛太干净的人,都看不见东西,就好像婴儿刚刚出生的时候,也几乎看不见什么东西,但随着年龄渐渐增长,眼睛越来越不干净,看见的东西就越来越多。
我有很多眼睛,可以看见四面八方的东西。
于是我觉得,我的眼睛也不太干净。
我见沉念不食荤腥,便也想学他,他在泡冷泉的时候,我正在啃一片树叶。对于吃惯了虫子的我来说,树叶难啃极了。我吃虫子的时候,都是把唾液吐进去,等虫子化了之后再吃,可这片树叶,实在让我难以下口。
当我正努力咽下树叶苦涩的汁水的时候,他好像朝我这里看了一眼,明知道他看不见我,我还是心底一凉。他微微摇摇头,起身走上岸。
他真的是神吧,不然,一百五十多岁的男子又这样年轻的身躯,是万万不可能的。有多少皇帝私下来找他求长生不老之术,都无果而终。
晶莹的水珠从他的肩膀一路滑到石子铺就的岸上,他用一块白色的软布擦拭着身体,我迷恋地看着,树叶不小心掉了下去,我想抽丝去接已经来不及了,那片树叶落在他的头上,又飘落在他脚边。
他蹲下,伸手在地上轻轻探摸了几下,捡起了那片树叶,树叶边缘还沾了我的一根丝。
他闭了闭眸子,把那片树叶放进冷泉里,树叶就这样孤零零地飘在泉水之上,我忽然觉得,他其实很孤独。
我也很孤独,没遇见他的时候,我经常站在屋檐的网上遥望夕阳。
他穿戴整齐后,忽然说了一句:“顺其自然,随你本性,万不可强求。”
我愕然,他这是在对我说吗?
我愚钝,只能慢慢跟着他回了寺庙里,继续在他的禅房里织网,捕捉恼人的蚊虫,却不吃它们。
我不知道我能活多久,但在我有生之年,如果能这样默默看着他,到死,我也会觉得不枉来世一遭。下辈子,下下辈子,我都要做一个能这样默默陪他修行的事物,无论是蜘蛛,还是佛前的清香,还是他手里那串佛珠。
第二天他讲经的时候,我又去了,这回我很小心,尽量不掉下来,如果落在男人身上,不免被他们悄悄踩死,如果落在女人身上,不免惹得她们几声尖叫。
这回他说,人不可贪恋,不可执念,有执念就生欲*望,有欲*望就成不了佛。他还说,佛是过来人,人是未来佛,成佛必先成人,只有先以人的身份看清世间苦乐,才能大彻大悟,才能万物皆空。他最后说,万物皆有佛性,却并不是万物皆可成佛,佛要有人性,万物却不一定都有人性。
我怎么觉得,这些话,像是说给我听的。
我想成佛,可我不是人。
我以为吃素就能成佛,那是错的。
人性?
我沉沉地思考着,直到人群都散去。
夜晚,他又去冷泉那里,我破天荒地没有跟去,独自在柱子上冥想着。
我在柱子上留了十日,终不得解。第十一日,外面下起大雪,从正门进来一人,于佛前打坐。我往下一看,竟是沉念。我悄悄爬了下去,坐在他身边的蒲团之上,听他喃喃的念经声。
一会儿后,他睁开眼睛。
“你无法成佛,不必执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