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强压着在榻上躺了许久,萧神爱仍是睡不着。
纵然睡不着,她却很困。
她一时间有些郁闷,干脆爬了起来,用过朝食后跑去外面闲逛。
萧神爱一贯秉承着自个不痛快了,也不能让别人痛快的原则,便开始在行宫中到处乱走起来。
她得去找一个可供她磋磨的人。
许是昨晚到的太晚了些,众人此刻都还在休养生息,她在行宫里转了好一会儿,却都还是空荡荡的,除了宫侍外没什么生气。
穿过竹林、绕过牡丹花丛,游荡到咸亨殿附近,好不容易才见着拐角处行来了一群人。
“澄姐姐的胭脂在哪买的呀?可真是显色。唉,我今儿出门急,没妆点就出来了,不会被人笑话吧?”少女抚了抚自个面颊,说着担忧的话,全无半点担忧之色。
“嗐,这有什么好担忧的。”另一少女回道,“人活在世,总不能成日被旁人想法困扰不是?只要你不怕别人看了难受,管别人笑不笑话。”
迎面走来的几人中,为首的是萧玉露,一旁还有元韵、宋澄等人。几人一面走路,一面互相明嘲暗讽,你来我往之间,犹似战场一般。
萧神爱难以理解这群人,每日这样说话,她们不嫌累吗?明明不喜欢对方,宁愿夹枪带棒说话都要凑一块玩,也不知道是有什么毛病。
至今没打起来,只能说是个奇迹。
她最终站着不动了,盯着萧玉露看,萧玉露也抬起眼盯着她看。
瑰绿色的海棠树下,少女盈盈而立,眸中含着数不尽的笑意,潋滟的桃花眸中波光点点,美得仿佛一幅画。
“玉露!”萧神爱脆声唤了句,关切问道,“你怎么在这儿呀?”
见到她后,几人的表情明显一僵,俯身见了礼。萧玉露尴尬的笑了两声,支吾道:“神爱姐姐,我突然想起来,祖母还找我有事儿呢。”
她突然想起来,今天出门忘看黄历了。
难怪运道这么背。
“嗯,是吗?”萧神爱面露困惑,缓缓眨了眨眼,“可是我记着,这条路不是去排云殿的呀。”
萧玉露当机立断:“呀!是我走错路了。神爱姐姐,多谢你提醒我啊,你真是太好了!”她转身往西走去,匆匆道,“祖母还在等我呢,急得很,就先走啦!”
她步履匆忙的走了,活像身后有妖怪在追。
临走前,她还狠狠瞪了宋澄几人一眼。肯定是这几个人太晦气了,才能随便逛逛都碰到萧神爱。
看着她的步伐越来越快,转眼就消失在了一株枝叶茂密的榆树后,萧神爱也懒得管。
逗弄的次数多了,她现在都没什么兴趣搭理萧玉露。
简单地说,磋磨萧玉露,一点成就感都没有!
萧玉露找理由走了,剩下几个却不敢接着糊弄,宋澄柔婉一笑:“郡主也是出来走走的?可要同我们一起?”
一阵微风从山林间吹拂而来,竹叶恍若落雨般沙沙作响,枝干也随着风向倾倒。
在这片急切的声响中,萧神爱勾唇一笑,笑容比明日还要晃眼几分,在众人的注视下,轻声道:“好啊。”
宋澄:“???”
好啊?
好什么好?
她不过是随便问问,好显出她知礼有节罢了,最好再配上郡主一脸嫌弃的说不去,更能衬托出她的温柔和懂事。
可她说了好。
谁想跟她一块儿逛啊,这不是给自个找罪受吗?!
她眼中隐隐透出了几分绝望,萧神爱的心情却瞬间就好了一点,摇头说:“算了,我累了,不想逛了。”
总算是说了句人话。
宋澄松了口气的同时,又听她说:“对啦,我听玉露说,你不会研墨诶。”
少女的声音像裹着蜜糖般,宋澄眉心一跳,这是轮到她了?然而都过去这么久的事了,她竟还记着。
果然是个小人!
“多谢郡主挂怀。”宋澄心念一转,脸上就挂了笑,“不过是一点小事而已,不用劳烦郡主操心啦。”
萧神爱摇摇头:“这么简单的事儿都做不好,还能做什么呢?不用跟我客气,我现在就叫清檀去教你。”
剩下几人都惶惶不安的看着她。几人都跟萧神爱或多或少有点过节,就怕她发作。
报完仇,解决了心头的一桩大事后,萧神爱却突然觉得有些没劲。
太无聊了,一点意思都没有。
遂挥了挥手,低着头叹了声气,失魂落魄的走了。
“吓死我了,我还以为……”
“谁不是啊,话说宋澄又怎么得罪郡主啦?”
“不知道,她在学堂里还挨着郡主坐,这不是自找罪受。”
沿着条小径走了一会,萧神爱想着,她得再去找一个可以供她磋磨的人。
让她好好找找,究竟是哪个倒霉蛋……哦不,幸运儿呢?
寻了一圈都没见着合适的人,反倒是随着日上中天,隔着葳蕤树丛,她在前方不远处瞧见了华盖。华盖之下仆从如云,各色官袍簇拥着中间一人,似是在闲庭信步。
萧神爱果断转身离开。
就在她泄了气准备回去睡个回笼觉时,城阳郡王从前面道上行色匆忙而过。
没走两步,却又折返回来,眯着眼看她:“哟,这不是郡主吗?你瞧见郑五了没?”语气肆意懒散,身后还跟着一群人,怎么听都像是去找茬的。
萧神爱眯了眯眼,唇角无声的勾起一抹笑意。
她想,她找到那个幸运儿了。
上次他帮着霍余打小叔,她早就想狠收拾这人一顿了。这不,送上门来了。
“看到啦!”萧神爱随手指着刚才自个走来的方向,理直气壮道,“他往南边走了呢。”
城阳王身子向后一仰,狐疑道:“可你指的是北边。”
“哦。”萧神爱立刻改口,“那就是往北边走了,你知道的,我南北不分。”
少女捋了捋鬓边的碎发,神色从容:“城阳哥哥,你也快走吧,他说他去找人了,待会要过来这儿堵你呢。”
她低下头,百无聊赖的看着指尖,突的身子一顿,从清檀荷包里抽出炭笔,在手心描了几下。
城阳王冷笑一声,原本将要往外迈的步子竟是收了回来,转头同身旁几人道:“我倒要看看,他哪来的自信堵我。”
“是啊是啊。”萧神爱附和他,“他刚才还说要将你揍得满地找牙呢,真是不自量力!”
城阳王神色微霁,想着这个堂妹那日还在祖父面前替自个求情,倒也不似外边传得那般跋扈。
萧神爱将一瓣殷红的花捏碎在掌心里,略有些慌张地说:“不过你还是快跑吧,我听说郑五功夫很厉害的。”
至于郑五是谁?她不认识。
不过这不重要,一点都不重要。
“一点小把戏罢了,有何厉害的。”城阳王很骄傲,很不屑,“也就你们小姑娘才这么觉得。”
又有些恨铁不成钢的说:“你太没本事,咱们萧家人,岂能怕他?”
煦日高挂,城阳王看了眼左右,沉声道:“追!”
在城阳王经过自个身侧时,萧神爱抬头看了他一眼,犹豫片刻后,抬手朝他脸上扇了一巴掌。
清脆的巴掌声传入众人耳中,听着就很疼的样子。一旁几个跟班心尖都跟着颤了起来,这位可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主。
纷纷在心中思量着,这俩人一会闹起来了,他们该帮哪边?
又或者,现在就跑,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你做什么呢?!”城阳王眸色含戾,似要吃人。
萧神爱像是被吓着了一般,后退了一步:“不……我不是故意的,城阳哥哥,我是见你脸上有只蚊子。昨日听太医说山上蚊子多毒性大,就想赶紧将这蚊子解决掉。”
说着,她摊开手掌吩咐道:“脏死了脏死了,绮云你快给我擦擦!”
城阳王眯着眼眸看过去,只见她掌心里晕着一点鲜红,还有一小块黑点,似乎是一只被打死的蚊子。尚未来得及看清楚,掌心已被一张绣帕盖住,用力擦拭起来。
他心中原有的一点怀疑,在见着萧神爱着人拼命擦拭手时,散去了大半。
她这辈子,恐怕都没打过蚊子吧?难怪会嫌弃成这样。
“我好心给你打蚊子,虽然……但是我是不小心的。”萧神爱抬目看他,诚恳道,“你这么好,一定不会生我的气吧?”
城阳王心里憋着一股气。
但她话都说到了这份上,再跟她计较,倒显得他小家子气。
缓了好半晌,城阳王咬牙道:“无、妨!”
跟班们听了不由撇嘴,这真是无妨的样吗?
怎么听都像在说,你死定了!
但萧神爱显然是个听不出来的,见城阳王说了没事,霎时喜笑颜开:“你不生我的气,真是太好啦!”
说着,她拿帕子胡乱往城阳王脸上抹了两把,将鲜红痕迹处理了下。
那块地方本来就被打红了,再被帕子这么一擦,更是一阵火辣辣的疼。
城阳王的眼神又沉郁了几分,到底按捺着不好发作,上次打架的事儿给留下了挺深的阴影的,至今都不敢在宫里乱来。
萧神爱同他告了声别后,怯生生地说:“要不你还是别追啦,不然打不过他可怎么办?”
“有何打不过的,他是什么三头六臂?”城阳王不耐烦地挥挥手,示意她走远一点。
萧神爱乖乖的后退了两步。
城阳王有些惊讶,她不是一向无法无天吗,什么时候这么听话呢?
一定是自个今日气势太强,她看了害怕的缘故!
越想,城阳王越是自信心爆棚,觉得自个立马就能打爆郑五的狗头。
山风穿林而过,在树林间振振回响。
看着城阳王离去的背影,萧神爱想着,她得去将这个消息告诉小叔,让他也跟着高兴高兴!
上次打群架的时候,听说城阳王可是将小叔的眼睛给一拳砸肿了,他到现在都还时常念叨着想要报复呢。
如今她帮忙报仇了,也不知道小叔会给她什么谢礼。
是凤鸣楼的一顿饭呢?还是嵌宝楼的一支凤钗呢?又或是邻月斋的一锦匣糕点呢?
唉,真是难以取舍。
她不忍小叔为了这种小事纠结,要不就全都要吧,省了他烦忧。
虽然盘算起了如何盘剥越王,萧神爱却没动,只站在原地心中静默数了二十声,而后猛地冲了出去。
透过树桠,栌黄色的华盖露了个尖角,她一面跑一面喊道:“城阳阿兄,你别去找郑五的茬了,祖父都说让你以后要谨言慎行!”
绕过一株参天的梧桐后,她的声音戛然而止,惊疑不定的看着面前之人。
皇帝立在三丈远处,沉着脸看了过来。
萧神爱被皇帝这双锐利的眸子一看,瑟瑟发抖的行礼:“祖、祖父。”
“你刚才,在说什么呢。”皇帝淡声问。
走过来隐约瞧见皇帝仪仗,城阳王便暂时打消了那念头,还没等他折返回去,就听到了萧神爱的喊声。他心头当即一个咯噔,然而想再去捂她的嘴,却已经来不及了。
他都不打算找郑五了啊,为什么萧神爱还是跟了上来,不肯放过他?!
萧神爱似是被皇帝看得害怕,埋首嗫嚅道:“没……没什么……”
皇帝眉头一皱:“没什么你怕成这样?”他很严厉的看过来,沉声道,“有什么话,快些说清楚,莫要欺瞒,朕可从轻发落!”
天子之怒,无人能承受。
被他这么一说,萧神爱睫羽轻颤,垂首望着自个鞋面,模样要多可怜有多可怜。
半晌后,她轻声说:“城阳哥哥他、他说他要去揍郑五一顿,要将他给打哭才行。”还未给众人反应的机会,她又慌忙道,“不过城阳哥哥他已经知道错了,以后再也不敢了,祖父你千万别生他的气!”
说着,少女推了下城阳王,让他顺着自个的话说。
城阳王被她这猛地一推,堪堪回过了一点神,身边是急促的催促声,他来不及思考良多,只迅速点头:“对、对,祖父,孙儿知道错了,祖父切莫因此动怒,伤了身体!”
“竟还是如此顽劣不堪!”皇帝怒斥了句。
萧神爱忙将城阳王护在身后:“虽然城阳哥哥刚才看着很凶,我瞧了都好害怕的。但是他见着祖父便觉灵台清明,一下子醒过神了,今后肯定不敢造次,祖父莫生气。”
皇帝轻哼了声:“是真的醒过神了,还是害怕了?”他看向城阳王的眼神带了点失望,“上回在弘文馆闹事,你也是说再也不敢了。这么大个人了,自个干的事都不敢担后果,还要妹妹将你护在身后。”
城阳王暗觉有苦说不出。他倒是想挣开,奈何萧神爱将他抓得紧紧的,御前又不敢放肆,只得暂且作罢。
皇帝动了真火,任凭城阳王如何认错、萧神爱在旁如何小意劝解、几个近臣如何宽慰,也都于事无补。
“祖父。”萧神爱拿帕子轻拭眼角,呜咽道,“你千万别罚城阳哥哥,他上回被打板子的伤,可都还没好全呢。”
打板子?
皇帝心念微动,转眸看了过去,视线在城阳王脸上停顿了一瞬。
不稍片刻,皇帝便已降下惩处,令人将城阳郡王带去十板子,再送回吴王那,让他好好管管儿子。
被拉下去前,城阳王恍惚想着,他究竟何时说过,要将郑五打到哭了?
***
赶回龟兹的路上,齐邯却突的收到调令,着他直接往北庭而去。
客客气气送走使者后,赵硕低声问道:“将军,如今怎么办?是直接去北庭,还是快些赶路,先回趟龟兹再去北庭?”
摩挲着腰间系着的那枚平安扣,齐邯沉吟良久,指腹拂过那凸起的纹路时,眸色微微一暗:“即刻前往北庭。”
圣人如此调遣,恐是要大操干戈。他不如早些过去,好抢占先机。
抵达北庭不久,卢都护设了个小宴相邀,底下将领们欣然赴约。
众人之中,以齐邯最为年轻,然官阶却属中上,且还身有爵位。
卢都护举盏朝他笑道:“平凉侯常在安西,我记着你上回来北庭,可得是两年前的事了。既是要在北庭常驻,咱们这儿的好酒,你可得多饮几坛子。”
齐邯同样举盏致意,而后在众人注视下,将盏中酒液一饮而尽。
这酒是北庭最烈的酒,入口便是一阵烧灼感,若是从未饮过的人,难免会呛咳几声,显出几分不适之态。
然齐邯却面色如常,全无半点难耐之色,甚至还同卢都护笑道:“都护所言不错,果真是好酒。”
众人齐齐笑了起来,望向齐邯的目光登时和善了不少。
酒过三巡,众人微醺。
然齐邯却始终眸色清明,面容清隽若高山之雪。虽端的是一副温雅做派,言谈间,众人发现他非但对兵法了如指掌,对北庭地势和风土人情,竟也颇有研究。
布防扎营并非纸上谈兵,而是能结合北庭的地势和气候,加以改良。
及至卢都护让人拿了弓箭过来,以此为游戏,他姿态闲适,似乎只是随意的几发羽箭,却齐齐中的。力道之大,几乎要将箭靶贯穿。
谈笑间,卢都护下场更衣,回来后想起妾室冯氏刚才的交代,不由问道:“多年未见,不知平凉侯可有婚配?”
齐邯是皇家养大的,能算是皇帝的心腹了,卢都护想着,皇帝派他来北庭,焉知不是让他接任的意思。
两个嫡子都不错,但皇帝显然不想让都护变成世袭罔替。
如若有机会,他大可栽培一二。
这话一出,众人目光都被吸引了过来,哪怕是喝得双眼迷蒙之人,亦是悄然竖起了耳朵。
对这种事,谁又能不好奇?
甚至有人还盘算着,倘若他未曾婚配,倒是可以试探一二。
众目睽睽之下,齐邯放下酒盏,温声道:“邯此次来北庭前,刚定了亲。”
卢都护霎时歇了心思,却是好奇问道:“是哪家女郎?可否让我等知晓一二?”
齐邯突的笑了一声:“倒是巧了,正是都护夫人的外甥女。待将来,我倒是有幸唤都护一声姨父。”
***
季夏时节,一场雨下来,转瞬又凉了许多。
行宫本就在山中,兼之天连着阴了好几日,连空气都变得湿润起来。
萧神爱坐在一张小杌上,趴在窗边看外面如注的暴雨,那几株茉莉似乎耐不住这滂沱的雨,莹白的花瓣洒了一地,还在不住顺着雨丝往下掉。
“郡主也不怕冷着。”绮云拿了件披风过来,将她裹了个严实,顺带又将那窗牖关小了些,以免被雨打湿了屋子。
萧神爱轻应了一声,揉了揉眉心:“给我拿本书过来看吧。”
绮云嗳了一声,侧身找着书,又念叨着:“方才五娘还来过一趟,说是快要回京了,想找郡主借功课抄。我道郡主还在午憩,让她晚些过来。”
“哦,不必管她,等她来了再说。”萧神爱接过她递来的书,垂目看了起来。
少女双目微垂,鬓发也随之垂落下来。刚刚午憩醒过,她并未梳妆,只随意挽了个发髻,从旁侧观之,只觉恬静怡然。
又过了两刻钟后,云销雨霁,没出片刻,却又突的飘来一小片云,淅淅沥沥下着。
她让绮云将窗牖抬高,放下书卷眺目远望,而后豁然睁大了眼眸。
一条飞虹横亘前方殿宇,首尾皆藏匿于殿宇后,仅露出一小片身影。
饶是如此,也足够的耀目。
“咱们出去瞧瞧吧!”萧神爱软着声音催促,脸上也挂了点笑,“下了这么多日的雨,倒是第一次见飞虹呢。”
绮云也觉得稀罕,脆声应下,拿发带替她将那一头青丝扎严实了,起身一道出了书房。
雨丝不住的往下落着,沁透的寒意席卷而来,萧神爱打了个喷嚏,催促道:“清檀去拿樱桃酪了,这会雨小了,应该快回来了。咱们快些过去,瞧完了回来吃樱桃酪。”
绮云点点头,从墙边拿了把伞,俩人就这么直接扎进了雨幕里头。
隔着如雾如烟的雨,俩人瞧见清檀撑着伞匆匆走了回来,面上神色惨白一片,不由急声问道:“怎么了,可是哪儿不舒服?”
见了她后,清檀像是陡然卸了力一般,在院中站定,颤着声说:“郡主,前殿……出大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