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几日,扬希舟和白涵竹赴宴归来,众人欢喜不已,谷里顿时又多了不少热闹生气。
扬希舟回来,第一个去看的就是大徒,听说她近日颇为自在安闲,对自己的态度平和了许多,还真有些奇怪,他本以为她会像个怨妇一样(白:你还是我师父嘛,这么咒我),不过终归是件好事,他为此专门去找了百里无羡,夸他手段高明,把她的情绪安抚得如此顺妥,可惜百里没一点反应,反而有些敷衍他的夸奖。接着,他又去看了二徒,可是一通好找,最后在谷里的一个瀑布洞里揪出了正在睡觉的碧浅,见他碰头乱发,甚是颓废,还以为他趁自己不在身边贪玩成性,于是便随意考了一下他的功夫,倒是没落下,却觉得他内息沉郁,不由得疑道:“我说小碧浅,你最近是不是练功太过刻苦了?我怎么摸着你这脉象有些不畅?”
白涵竹关心的事情就比较简单了,他先是巡视并慰问了一下谷内的病人,让大家都体会到白芷谷这个大家庭的温暖,见一切井井有序,女儿、家眷、徒弟们皆安在,甚是满意,重点表扬了百里无羡,又决定,开设宴席,犒劳诸位。
今天,大家都准备好肚子,只等晚上开宴,海吃一顿。白紫苏因为这几日总不见百里无羡,有意想趁着这次机会,和他缓和一下关系,于是专门打扮了一下,穿了一身和他平日风格有些相似的素色棉质衣裳,上面锈了淡绿和淡粉的荷叶与花,亦很衬这个夏日。
宴会上,众人谈笑风生,白涵竹讲起自己在龙沽婚宴上所见的空前盛况,讲任菘海为儿子的婚礼挥金如土,恨不得倾其所有来把婚事办得风风光光,又讲当今圣上是如何器重任云生,迎亲时亲自送“百年好合”镶金挂绣一副,其意深远。席间,有人问起新郎新娘如何,白涵竹不经意间看了一眼女儿,见她神色一派平静,才道:“这任云生绝非池中之物,任家现已发达,日后定是要更上一层楼,那巡盐御史亦是个极肥的差事,嫁其女入其门,实乃门当户之举,两璧人男才女貌,不负众望。”
扬希舟挑了挑自己寿星眉说:“那任家现如此风生水起,怕是也快到了顶头,物极必反,这宦海无涯,再好的局面也不过维持个几年,到时候如何,谁都说不定。”他这时狡黠一笑,对着白涵竹说:“我说你这一趟出去长了见识,是不是也该给自家女儿的事上上心了,虽说我们小紫苏生得是再好不过,可也容不得你这么霸道地守着啊,哈哈哈……”白涵竹听了,也是点头,众人也附和,说等吃白神医的喜酒。
宴毕,大伙儿散去,白涵竹仍在兴头上,拉着扬希舟、百里等人继续喝,这时,百里无羡从座位上走出,对他师父拜了一拜,道:“师父,承蒙师父关照,徒儿自打父母过世,在这里已经呆了七八年,这期间,一直没有回家看过,下月恰是我母亲的祭日,我想出谷祭拜一下,顺道,再看看叔嫂表亲,几年未叙,心里颇为挂念。”
白涵竹听罢一愣,可转念又觉得也该放他出去走走,于是就说:“好徒儿,你呆在这白芷谷这么多年,如今早学成出师,也是该让你去办些自己的事了,你几时动身,可有计划?”
他说:“如无变故,我三日内即可动身,我家在落川之东,有山路阻挡,估计来回得一月有余,另外,我打算这次在家里呆得久些,所以,先向师父请半年的假。”
白涵竹算算日子,虽然不舍,却也不得不放,刚要答应,不料扬希舟却一下子窜到百里跟前,说:“你小子这时候要回家探亲?你刚才在饭桌上没听见你师父的打算吗?”
他看了一眼他,又垂下眼,神色淡然道:“此事无羡心中已早有安排,只去半年,若期间师父有急事,托人传信与我即刻,我会速速赶回。”
他看他明明听出了自己的暗示,却一副不急不躁的样子,着急道:“你还早有安排?这么关键的时候,你倒是说走就走啊,你怎么不想想,啊,那谁?”
白涵竹听得奇怪,刚要问他们打的什么哑谜,这时候就听白紫苏的声音响起:“说什么呢,你们谁要走啊?”原来,她看这一顿饭吃完,也没跟百里无羡说上一句,想想不甘心,又折回头来看,没想到爹爹他们几人都在,又听说有人要走,于是就跑进来问。
白涵竹见女儿来了,就招收叫她过来,说:“你百里哥哥最近要动身回家乡,你们得有半年见不得了。”
她听了这话,不由得呆住,万万没想到一向安心留在白芷谷的他会突然想起回家,就小声问:“百里的父母不是已经……故去了吗?”
扬希舟大声说:“他说要去给父母上香,顺带看看亲戚,哎呀,一去就是大半年哪,等再过一个月为师也走了,看这谷里还有谁陪你玩啊!”
她看向百里,问:“这是真的吗?你何时决定的?”
他点点头,说:“是真的,前几日决定的。”
她顿时觉得心中十分伤感,却又不好说出来,只说:“去的这么久啊。”
他本想再解释两句,想了想,该说的都已说了,不该说的,还有何可说,于是便沉默。
忽然,扬希舟叫起来:“无羡,你可不能这样一走了之啊。你忘了,你和紫苏,啊,你们两个,去年啊!”
白涵竹听他话只说一半,瞪着眼问:“说清楚,他们去年怎么了?”
可他却吹了吹胡子,说:“这你就别问了,这是我和这两个孩子之间的秘密,到时候,你自然会知道。”白涵竹看他那样子,哼了一声。
这时,百里无羡说:“那个事情,请大仙放心,我一定会保护自己的安危,况且,我只是去家里住些时日,想来不会有事。”说罢,他又看着紫苏道:“我想通了,凡事不要勉强自己,毕竟以后还要各自生活,你我不能因为吃了那个,就被束缚了手脚,如在生死攸关、万不得已之时,只需想着彼此还有一份责任牵挂,不要轻易放弃希望,便是好的,若果真有那一日,那便是你我的命了……”他觉得这话再说下去,恐怕是太过沉重,于是住了嘴,见她一脸戚戚然,心底一紧。
白涵竹这时候已经完全被他们驱逐出了谈话群体,正这个望望,那个瞧瞧,期待着谁能给自己点解释说明。
白紫苏此时倒是听明白,他的意思大概说,虽然二人的命被同生蛊绑在一起,却要各自为路,互不干涉。如果是她以前,听到这样的话,也不会觉得有什么,可现在听起来,竟是这样的刺耳,她忘不了他那晚看自己的眼神和说话的语气,她不是没有触动,毫无知觉,可即使是那样郑重的承诺,在今天,也将随着他的远行而化为虚无的泡影。好不容易,她忘记了那个人,可就在她有所期待的时候,他又亲手把这个萌芽掐掉,他和那个人,还有什么区别?不,还是有区别的,至少,他已经付出了很多,也给过她无数次的暗示,这个她懂,可悲的是自己没有早点看清,白白错过这许多唾手可得的机会。
她想求他留下,却自问毫无资格和立场。自己的事,他都知道,如今既是做了决定,那就一定是对自己死了心。想到这,她一时心如刀绞,再也撑不住场面,扭头跑了出去。耳听着扬希舟对他嚷着,什么“半途而废”,“白费他一番苦心”之类的话。
三日后,百里无羡上路。
白芷谷的一干人皆出来相送,尤其是白涵竹,想到爱徒这一去数月,自己等于少了左膀右臂,心里当然是依依不舍,一路交代着,还劝他早点回来。
百里无羡见师父如此操心,也十分感动,一面嘴上应下,一面下意识地回头张望着。临行前那晚,她来自己房中和他告别,两人皆没有提过去的事,说了些相互珍重的话,便告辞了,今天,他本想着能见她最后一面,可都快走出谷了,却还不见她的身影,他低叹一声,心道:“也罢,就这样平静的走吧。”
“百里!”就在这时候,山谷里传来了一声悦耳的叫喊声,众人听了,皆一振奋,就看见山谷中急速掠来一个身影,白紫苏穿着淡青色的男式衣裤,一身精干短打,头发束起,肩上背了一个大包袱,落在一堆人中间。
“紫儿,你这是作何?”白涵竹见状不解地问道。
她脸上露出一个灿烂的笑,拍拍包袱说:“我也要出行,和百里哥哥同路。”
白涵竹皱眉,教训道:“半天不来送你百里哥哥,却在这瞎胡闹。”
她也不管爹爹生气,转身看向百里无羡,一字一句道:“如果百里执意出谷,加我同行,这样,爹爹或许能少担份心,一路上,我们亦可以相互照顾。”
他听出来,这是去年他因为她要追随傅寒石出谷时说的话,此时却被她学来,真让他有些不知如何应对。
她接着说:“你先不要拒绝我,因为,你虽然想通了,我却还没想通,我仍然怕死,担心你在我看不见、不知道的情况下出了事,那我可怎么办?你要对我负责!不,我们要相互负责!”
扬希舟在一旁听着,不由得拍手哈哈大笑,又不住地点头,可怜白涵竹等人,皆是一头雾水,不知所云。
百里无羡此时看着她,见她的脸稍稍有些浮肿,眼皮下透着青色,一看就是熬了夜又一大早爬起来的样子,眼神却是少有的坚定;她的包裹里塞满了东西,有些地方还鼓起大包,也真难为她一个人把这些东西收拾打包起来,不由得微微一笑,道:“这可不是一般的同行,一旦做了决定,便是要长久的走下去,不离不弃,我虽自问可以做到,却不知你否真的情愿与我为伴?”
她对上他的眼,展颜一笑。
那之后,每当百里无羡谈起这一笑,总会感慨说,那是他见过的最最美丽动人的容颜,便是这一笑,勾去了他一生一世的魂,亦换来了之后她无数次这样的笑容。
她道:“我虽自问一百个情愿与你为伴,却不知你是否同意携我同行?”
他的眸子里盛满了温柔的情意,托起她的手,道:“携子之手,与子偕老。”
她反握住他的手,亦道:“携子之手,与子偕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