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近黄昏,碧浅静静站在崖边一棵树的背面,小小的身躯完全被罩在阴影里,只余一双的乌溜溜的眼珠子,黑得发亮。直到他们的身影双双远去,他才走出来,没有去叫师姐,反而原路折回,见到师父,把方才所见一五一十地说与他听,那扬希舟听说他二人果真要私自出谷,大吃一惊,等晚膳一用完,就奔到白紫苏的厢院。
“白紫苏!白紫苏!”
白紫苏和傅寒石告别之后,正在屋内想着为出谷准备些什么,听见师父叫她,觉得有些奇怪,平日里师父总是叫她小紫苏、大徒儿之类的,很少听他这么正式地叫出自己的姓名。她打开门,见师父脸上有些急色,忙问何事。
扬希舟把院门关了,撩起衣摆,一屁股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冲她招手道:“你过来。”
见她坐下,他一改往常嘻哈之色,直接问:“为师待你如何?”
师父今天性情大变了,这么无聊的问题?紫苏一脸狐疑,道:“师父?”
“快说,这么简单的问题。”他还摆起了神气架子,不看她,直接抓起石桌上的一杯凉茶灌下。
她刚想张嘴提醒他茶杯里有只掉进去的小甲虫,可转念一想,算了,不烦他了,如今师父可是不能得罪的,她还指望眼前这位能替她和傅大哥美言几句,于是赶紧甜言蜜语道:“师父待我当然好了,简直就像我爹爹,哦不,像我爷爷,恩,亲爷爷!”
扬希舟听着这话怎么怪怪兮兮的,嘴角不住地抽搐,又说不出哪里有错,挥挥手说:“我待你好,你也知道啊!那接下来我问你什么,你可给我好好回答。”他看了一眼满脸无辜相的紫苏,说:“你打算和那傅寒石背着你爹出谷,可有这事?”
她听了,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地望着师父道:“师父,你,你怎么知道?”
“你以为!为师自称大仙,自然能料常人不能料之事(全亏碧浅那小孩),比如你打的那些鬼主意!你尽管计划吧,为师是不会让你下山的。”他老脾气上来,说起话来那是相当的霸道。
她翻了个天大的白眼,心想这下完了,逃不出去了,只是纳闷师父是怎么知道的。
他又说:“你爹已经为你和那小子的事气得半死,你若再瞒着他出谷,那等于是他养了只白眼狼,我道这傅寒石是个老实稳妥人,原来也是个没主心骨的,被女人一嚷嚷,就软了耳根子,难道他不知你们这样出去闯荡江湖,会被多少人笑话吗?真是——”
“真是什么!师父还骂不够了吗!”她杏目一瞪,张口反了:“傅大哥是个老实人,他愿意听我的话,这有什么错?再说此事与他毫不相干,完全是我一厢情愿策划的。我只想与他苦乐与共、畅游江湖,可爹爹那么古板,嫌弃他是‘一介武夫’,我就不理解了,为什么师父以前可以带我,他却不能?”
扬希舟一看这丫头完全不受控制,当下吹鼻子瞪眼道:“我可真把你给宠坏了!”
她哼道:“爹爹不同意也就罢了,没想到师父也不同意,当初任伯伯原是要向爹爹提亲,你却在众人面前直问我的意思,一副开明的样子,如今我真的要选择了,你又来阻拦,你分明就和爹爹想得一样。”
听她的话,扬希舟隐隐地觉得脑子里有一些重要的线索,却怎么也抓不住,起身踱了几步,对她说:“你自己想想,当初你说想让自己的夫君能留在白芷谷,那姓任的父子一听,当即没了声音,这说明什么?说明他们根本就不满足你的心意!为师怎可让你嫁得不趁心如意!”
看她不做声,他接着说:“再说回这个姓傅的,你明明舍不得你爹娘,现在却要随他闯荡江湖,说白了就是吃苦受累,和当年为师带你出去玩完全是两码事,他一个耍大刀的镖头,能和为师相提并论吗?更气人的是,你还要欺骗你爹,这算什么德行,为师怎能坐视不理?”
师父一向很疼自己,从小看大,几乎没有骂过自己,可这次却一点余地都不留,她的眼泪含在眼眶里,摇摇欲坠,说话已经带了哭腔:“我也不想爹爹生气,原本是打算求你劝劝他的。”
他听了这话,刚才的脾气都没了,苦了脸问她:“你还是要去?你就真的那么喜欢傅寒石?你认识他才几天?要知道,现在,你愿意随他去,日后,他可不一定愿意陪你留!”
“去,总要去的!”她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
“你——”他气急败坏,下巴吊着的几根须乱颤,却听见院子外面一声枝叶断裂声,他方才想起,刚才是觉察到门外有小动静,自己净顾着说话没去理会,便骂了一句:“哪个门外偷听!”拉开门,却发现是神情略有些尴尬的百里无羡,他穿着一件深蓝色的医袍,满身草药味,肯定是刚从药房过来。
“你怎么站在门外不吱声?”他没好气道。
“师父,是我叫他来的。”紫苏在他身后说。离开傅寒石后,她先去了百里那,拜托他给自己写一副养骨的药方,日后好按着这个方子给傅大哥抓药,结果被师父一搅,全忘了。她猜测,他应是在门外呆了许久,那她和师父的话,恐怕也听去了不少。她没由来地一阵心烦,怎么总是在自己最难堪的时候被他撞见?
扬希舟见他手上确是拿了个什么东西,自己又气得坐回到石凳上,说:“我不劝,你要去,先过我这一关。”
紫苏愣了一下,才明白这话是给自己说的,也缄了声。
师徒两个都属于那种看上去喜乐率真,其实骨子里却很倔的人,有什么话都要拿到台面上说清楚,若说完之后,对方还没妥协,那就各自较劲吧,看谁能较过谁。这一点,百里无羡这个旁观者最清楚。
两人一个闷坐着,一个闷站着,半晌,听百里无羡语气平静却很坚定地说:“如果小姐执意出谷,加我同行,这样,师父或许能少担份心,一路上,那傅寒石的伤亦有人照顾。”
扬希舟第一个跳起来大声嚷嚷道:“不行!你还真纵了她了!”然后指着紫苏的鼻尖道:“我这就去找你爹,你哪也不能去,想都别想!越活越不如小时候了……”说罢,他大步流星地走了,从背影看来,头上好似有无形的火焰在蹭蹭烧着。
紫苏掉了几滴泪水,没去管它,这时候,一块帕子递到自己面前,抬眼,见百里无羡略蹙了眉头,一副欲说还休的样子。
眼前这位,身量挺拔修长、气质平和安详,对待凡事都淡淡地,好像能包容一切喜怒哀乐,从小,自己有什么心事,也会第一个给他说,每次,他都会耐心听完,然后说一两句极受用的话,彷佛他完全懂了。她吁口气,说:“百里,你会不会觉得我很不孝,很随便?”
他沉寂了好一会儿,才缓缓说:“我知道,你不是那样的人。”
她心里稍稍舒服了一些,因为他笃定的语气。
“你只是在赌气。”他接着说。
我在赌气?她不知他在说些什么,却不知怎么,心里有点慌乱,拨了一下头发,勉强笑道:“呵呵,是啊,我在赌气,我气爹爹和师傅竟然如此守旧,难道我就要永远呆在这里听他们安排,不能和喜欢的人在一起?”
“不,你不是在和他们赌气,你是在和自己,和他赌气。”这句话他不假思索、脱口而出。
“百里,你说什么,我不懂。”他是谁?她心里稍稍紧了一下,不愿意细想,只觉得百里今天有些古怪。
他眼间的隐忍一晃而逝,换了个话题:“你是真心喜欢傅寒石吗?”
“嗯?”她被问得一愣,马上说:“当然,他人很好,凡事都顺着我,就像我的大哥哥。”
“有多喜欢,到以身相许的地步了吗?”月亮渐渐升了起来,因为刚才在院子里说话,一直没点灯,黑暗中他的眸子深不见底,似有暗潮涌动,看了让人惊心。
她脸一下子红了,幸好是晚上了。她有些埋怨道:“你说什么呢!谁说要嫁他了,我只是和他相处得很好,想让他带我去玩,他人好,我喜欢他,师父说做女子亦要大气洒脱,但以身相许,还没……”她说了一堆,直到自己都不清楚想表达什么了,才意识到自己的有些语无伦次,恼道:“你问这么多做何?”
“你休息吧,这是药方,你拿好。”他把那幅写了药名的纸塞到她手中,转身走出了她的厢院,从背影看来,怎么有些颓然?她揉揉眼,再看去,那袭墨蓝色已经消失在深沉的夜色中。
扬希舟从紫苏那里出来,放话去找白涵竹,不过,只是会医堂门前溜了一圈,见那里仍是灯火通明,白涵竹和几个伙计正把谷内采来的草药分门别类地归整好,不忍再去给他添烦,返身折回自己房里。
坐下来,他又开始思量这事。早年他便和白芷谷颇有渊源,紫苏亦是他看大的,长相自不消说,贵在性格同自己年轻时期极像,看似大而无心,实际在人□□故上毫无保留,可叹她一个女儿身,凭这样的处世之道,日后免不了要吃亏,故而收之为徒,维护有加,那天她说对了一句,自己还真快成了她的爷爷。如今,他看她年纪一天比一天大,在男女之情上仍想以前那样左冲右撞,没个稳当劲儿。
去年此时,他本来见任菘海有意提亲,可后来听碧浅说,‘师姐和那个任云生在百花谷吵了一架’,估计两个小孩有些心结,故索性当着两家人的面,敞开来问,一问之下,竟发现问题还真不单纯,第一反应就是这姻结不得,谁知今年来谷,又杀出个傅寒石。紫苏以前虽然顽皮,却很在乎自己的爹娘,从不会做出格的事,这次为了一个相识不过一月的男人,竟然任性到蛮不讲理,连带他这副老骨头也跟着操碎心。
想到这,他不由得拍着桌子叫说:“去年是任云生,今年是傅寒石,女大不中留哇!”扭脸见碧浅在一旁,托着腮,乖乖看着自己,又是一句感慨:“还是漂亮的男娃娃好啊,走哪都只有吃香的命,绝无吃亏的份儿。”
“师父!”碧浅好像是隐约笑了一下,但这表情又马上没了,他转而眨着眼,瓮声瓮气地说:“大师姐到底喜欢谁呢?”
“当然是——”他本来想说是那个姓傅的,可有什么火花在脑子倏地擦过,砰地一下,照亮了这几天心里一直没理出头绪那团乱麻。
他低头想了片刻,问:“小碧浅,你昨天给为师说,你大师姐打算出谷后先去龙沽京师?”
“嗯那!”他抿着嘴点点头。
“龙沽,京师,京师,龙沽……”他起身在屋里来回踱步,想起这从白涵竹无意间对他说起,任菘海之子被调去了皇帝身边任职,还派人特意向白芷谷报此喜讯,他定住,然后看向窗外,无不惋惜道:“她不会是……”
“师父,你想到了什么吗?”
扬希舟回身拍拍碧浅的脑袋,只说声“好碧浅”,便再无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