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年初夏,碧浅随师父上落川,一路上听人说起的,全是落川大洲司任菘海之子任云生大婚的喜讯。据说,这次是当今天子亲自指婚,将都察院派往晏阳常驻的巡盐御史之女嫁给任云生,并且早在一月前,升任云生为礼部尚书郎,知情人都说,日后,这礼部侍郎之位也定非他任家公子莫属。
扬希舟此番前去白芷谷之前,早早便收到任菘海发出的喜帖,邀请他前去参加儿子婚事,当时,他想起旧事,鼻子一哼,差点把这喜帖撕了,后来白涵竹来信,央他务必一道前去做伴。他一来考虑到白涵竹常年身居谷内,早已不习炎凉世故,怕他场上应付不过来,二来自打上次他骗白紫苏吃下蛊虫,这丫头便有些怕他,还有刻意疏远的意思,他怕留在谷里师徒两人过于尴尬,这才勉为其难,答应了。入谷后,他并未多作停留,匆匆把碧浅安置好之后,便和白涵竹一同去赴任云生的婚宴。
这对八岁的碧浅来说,是件十分欢欣鼓舞的事,省却了不少练功之苦。
白芷谷没了白神医坐镇,依旧是有条不紊,白涵竹早就吩咐了自己的得意弟子百里无羡负责大夫兼管事之职,打点谷内一切事务,这期间病患者往来留住,亦如平常。
这日,从山上远远来了两位书生模样的求医者,带着几个随从,说从龙沽而来,要入白芷谷治病。尽管远途而来,二人的衣着依然很讲究,皆是锦织玉带、纹绣高靴,其中一个身材高瘦,目光炯炯,谈吐时自信流畅,行动间潇洒不羁,另一个年龄稍小,低着头,面容白弱,神情略带涩意,背上居然背着个画板,两手揣在宽大的袖间,并未说话。
百里无羡接待道:“请问二位姓甚名何,因何病来此?”谷里规定,无病者,谢绝入内。
那个高个儿说:“在下佟远山,膝盖处短了一截筋,坐立时常感不适。”他又指指旁边那位,说:“这位是伊枫晚,他自幼饱受体弱多病之苦,想来谷里寻些益气养身的方子,还望大夫让我们入得谷内医治。”那个叫伊枫晚稍恭了身,以示招呼,却把头压得更低了。
他凭直觉感到他们似乎和一般求医问药的患者有些不同,可又说不出到底哪里不同,也只得按规矩迎他们入谷。
佟远山他们叫那些随从在谷外自行安置等候,然后便随着百里无羡走进谷内。一路上,他看着前面那大夫的背影,心里暗暗感慨,这白芷谷内果真是人杰地灵,出了位绝代佳人,亦有他这样淡和如玉的人物,于是问:“敢问大夫如何称呼?”
“复姓百里,名无羡。”
“原来是白神医名下第一高徒,失敬失敬。”那人立即拱手致意,心道,果真是他,此人年纪轻轻,医术造诣却十分了得,声名早已同他师父一样在五洲传开,如今得见,气度亦是不凡,实属人中精品。
“佟公子谬赞。”他听多了这样的话,此时不过礼貌应答。
听了他们的对话,那一直低头走路的白面公子这时候也抬起头,细细端详起这位,他神情中少了方才的羞涩,取而代之的是专注审视的目光。
百里无羡把他们带去了一间普通地厢房,里面同住着其他男患者,他二人也不挑三拣四,卸下包袱,问何时能够面诊。
百里无羡说:“你们排在本月第一百八十四和第一百八十五位,我看你们的病情尚不急切,无需加急诊,故还得再等待六、七日,到时自会有人前来通知二位去会医堂就诊。”
“甚好甚好。”那佟公子听说要等六、七日,不由得窃喜,忽而又意识到这样说不对,改口道:“啊哈,在下是说,白芷谷如此尽心尽责、接待有序,实在令人佩服。”
当下,百里无羡告辞。
佟远山见他走了,立即和同住之人攀谈起来。周围住的,都是等面诊或再诊的,闲得无聊,见看他问起来,都七嘴八舌,知无不言,佟远山好歹知道了个大概,推推一旁发呆的伊枫晚,说:“怎么样,咱们这就出去溜达溜达,你看看你的可餐秀色,我看我的秀色可餐?”然后不由分说就拉了他出去。
两人想哪走哪,谷内山石叠嶂,溪涧淙淙,走得久了,让人误产生一种自己已不食人间烟火的幽情旷致。穿过一片陆生芦苇丛,二人惊喜地发现,前方竟是一大片花的海洋,风起时,蜂蝶追逐,芬芳馥郁的气息入鼻,简直让人想直接醉倒在这片百花丛中。
“枫晚,枫晚,你瞧!”佟远山兴奋得去摇身旁的伊枫晚:“难不成我们发现了人间仙境?”摇了半天,身边的人也没个反应,回头正要说他两句,却发现他正盯着一个地方看,眼睛一眨不眨,模样都痴了。
“看什么呢?”他顺着他的视线望去,百花深处,一片桃红色的衣衫若隐若显,和风乍过,带起青丝飞扬,露出秀项、削肩、素腰、弱骨,光看背影,就已令人心驰神往,自己不由得也张大了嘴,看傻了。
“佟兄,我不会是在做梦吧?”一直沉默的伊枫晚,此时冒出了入谷后的第一句话。
“就是做梦,也看不到这等仙姿啊。”佟远山一向自恃绵心秀口、才情万丈,可这会儿想吟出几句,却发现怎么也找不到词了。
前方那“仙女”就像是入定了一样,站在那一动不动,后面那两个男的也梗着脖子,陪着站了许久,没一个人愿意去破坏此情此景。终于,伊枫晚有些支持不住,倒了一下步子,弄得身后的芦苇丛哗哗作响,那女子听到动静,转过头来。
一时间,百花失色,万物俱寂,直教人觉得此生无憾矣。
“你们是谁?”女子发现了芦苇丛中的两个人,有些吃惊,两足轻轻在地面一点,身形就已经移了数丈,停在他们面前。
佟远山觉得自己的舌头打结,已经说不出话了,这时候听身边的伊枫晚颤声答道:“在下伊枫晚,和我的朋友佟远山自龙沽前来求医,误入此处,打扰了姑娘的雅兴……”
“哦,原来是爹爹的病人。”她一听是来求医的,当下不再奇怪,说话间便要离去。
佟远山这才捋直了舌头,方才发现她脸上彷佛有哭过的痕迹,不敢多想,慌忙问道:“我们初来乍道,如有冒犯之处,还请多多原谅,敢问姑娘大名,改日也好再赔不是。”
她这才回头,认真看了一看,见他额广鼻高,眼若桃花,严肃时亦带笑意,再看他旁边那位,皓齿薄唇,目似春水,形容兀自风流,可是不敢直视自己,只把视线停在脚尖一块,不由得掩口胡卢。两人看得又是一呆,就听她道:“我叫白紫苏,别说你们没听过我的名字!”
“啊——哦!”二人皆是一副不敢相信,又恍然大悟的表情。
她说完转身走开,可走了没几步,又停下,迟疑道:“龙沽来的?”
“是,是。”佟远山见她就是自己此番前来要找的那人,赶紧答道:“在下家住京师,闻白神医和白姑娘的大名,千里迢迢来此——”他忽然住了嘴,因见她脸上神色不对,似带着一瞬的恍惚,还有淡淡的哀伤,不由得心跳得厉害,不知哪里说错了话,正掂量着如何措辞,就听伊枫晚鼓足了气大声说道:“在下可否为姑娘画幅画?”
他一听,恨不得拍死这个傻小子,哪有一见面就这么跟大美女说话的,赶紧搡了他一把,陪笑道:“白姑娘莫要见怪,这小子是个花痴,见到漂亮人物就想作画,说话向来缺根筋,我代他向你赔不是。”
没想到她眼睛一亮,问道:“你会作画?”
伊枫晚见她问自己,高兴答道:“在下自幼随家父学画,专绘人像,尤擅女子,所以,所以想请你……”
佟远山见她并没有生气,眼睛一转,附和道:“姑娘怕是不知他的来历,他这双手,几乎画遍龙沽城的王孙贵族和千金贵妇,还被请去为皇太后六十大寿作画,被圣上封为‘奇葩玉手’,如今是京都四少之一,排名第三。”
“京都四少?排名第三?”她想起来,过去曾听师父说过京师有四少,文琴画字,各显奇才,好奇道:“那谁是第一?”
见她正问到点上,他心里暗暗得意了一下,正形道:“远山不才,惶恐居于四少之首。”
她想起来,这个人刚才被介绍作佟远山,没想到是个名人,不由得多看了他两眼。
佟远山见势,再揖道:“改日还请姑娘赏脸,也好让我们兄弟二人为你配个不是。”
“得了得了!”她笑说:“你这大才子,见面没几句,出口全是‘惶恐’、‘赔罪’之类的话,真够客气了。”她又看了看无言袖手而立的伊枫晚,莞尔笑道:“倒让我看看你的画技如何!”
佟远山和伊枫晚与白紫苏告别后,激动得一夜未眠,第二天,就早早去了约好的地方等她相见。那里是山谷中一处幽静的小亭子,因为是爬上来的缘故,两人都热得汗流浃背,不住的喝水,拿手当扇子在脸旁扇风,没多久,就见她步伐轻盈地走上来,顿时觉得似哪里刮来一阵清凉,心里忒的舒服了不少。
白紫苏倒是腿不发软气不喘,打过招呼后,就问:“伊公子,可有画看?”
佟远山嘴快,帮人答道:“有,在画筒里塞着,他昨天晚上回去,就画了一副。”说着就把那画筒打开,把里面的画抖开来,铺在石桌上。
她走过去一看,不禁愣了一下,又凑近细瞧,笑道:“这人,怎么像百里哥哥?”
伊枫晚点点头,道:“确是百里大夫。”
画上云海苍茫,烟波浩渺,有一人一松。松为劲苍斜松,立于奇峰之上,那人背影挺拔,身临崖巅,面向万山绝谷,旁题:烟蓑雨笠瞰五洲。字迹洒脱疏朗,即便是白紫苏这种对文墨不甚有研究的人,看了亦觉得悦目。
“真好!”她由衷夸道,扭头看向伊枫晚,见他淡淡一笑,低了头,脸上却浮起了一层红晕。
“可是,你何曾见过百里哥哥站在这样的地方了?”她突然想到了一个问题,不解道。
伊枫晚道:“不曾见过,只是观察过他走路时的仪态背影,忽觉得他这样一个人,应在我的画中如此存在。”
“原来你们画师画人,是可以随意想象的啊。”她自言自语道,又细看了一番,只觉得整幅画中虽有大幅泼墨的山峦、云海,却不及那聊聊数笔的一人引人注意,虽只是背影,却神形俱备,而且让她一眼便认出是谁——如此风度,非那人莫属。
“没错。”说起自己的专长,他似乎从容了许多,说道:“画人重在画神,像百里大夫这样的君子,高贵儒雅、如玉如兰,本无须精工细绘,全在意境,笔墨愈简愈好。”
“可我更愿意看那些绘得像真人的画,你能画出吗?”她又问。
“那可难不倒他。”佟远山插嘴道:“他常为那些个小姐夫人们画像,那些人得了画,或是裱起来挂在家中,或是传于媒人做相亲之途,若是画得不像,谁还敢请他?”
她听了乐道:“伊公子,那我也请你替我画一幅,不要百里哥哥这样的,越像我越好,可以吗?”
伊枫晚听了,只是羞赧一笑,道:“有何不可,我这次前来,本就是为——”
他一句没说完,被佟远山打断道:“哈哈,他本是为求医问药,可巧姑娘请他作画,他亦求之不得呢。”
伊枫晚的脸又红了,把头低了低,算是点头,一面摊开画板,摆出画纸、颜粉、笔墨和清水,一面说:“请白姑娘选一处坐下,肖像精绘不同于水墨画,需要被画之人于一旁静待,好让在下能观其全,摹其细。”
白紫苏于是选了凉亭长栏处坐下,让他边看边画,一时三人皆同时沉默,只有山间聒噪蝉声和风吹画纸的声响。
佟远山看着她在自己坐下,露出姣好的侧脸,很是管不住自己的眼睛,总想多瞄几眼。其实,他此行目的即是要会一会这个传说中的美人儿,现美人近在咫尺,心中甚是满意,起身对她一拜,感慨道:“佟某不知前世修得何等福分,今日才得见白姑娘这等世间少有的绝色佳人,实三生不悔矣!”
她方才本远眺青山,心绪渐远,听他这番大动作,淡淡一笑,道:“过去,师父也曾对我说,人生得遇,便是缘分,你我他本远隔千山,今日一聚,或是机缘巧合,或是因果注定,无论苦乐,当下自当惜取。”
他看她这一笑,又是一番心动,不由得说出心里话:“白姑娘如此容貌倾城,不知哪位公子日后有幸娶得?”
她看了一眼他,心里不知怎么,忽然觉得空了一般,停了片刻,冷不丁问道:“这些天,龙沽城可是有喜事?”
他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说:“倒是有一桩大喜事。”见她抬了抬眉,做出一副有意听下去的神态,于是继续说:“是一门御批的亲事,圣上将巡盐御史之女许配给了他的得意臣子任云生,还赠了他们宅子和万贯家财,这几天正是日子,估计正敲锣打鼓地办呢,姑娘可说得是这件?”
她听了,努力像让自己保持着平常的微笑,却做不到,只点点头。
“姑娘的消息倒是灵通。”他瞧她表情有些怪怪的,又看不出什么来,就问:“难道认识他们中的谁?”
她觉得自己嗓子这时有些干涩,摇摇头,咽了一口,才说:“随便问问,正巧我爹爹也被请去赴宴喝喜酒,才知道。”说得是实话。
“哦。”他不明所以,一下子想到了什么,从地上拎起了一坛酒来,又从包里拿出了青玉酒具,放于桌上,道:“他们有酒,我这里亦有酒。”
她遂奇道:“你们不至于吧,大老远的爬上山来,还带着酒?”
原本在一旁专心作画的伊枫晚见她这样问,不由得笑道:“佟兄素来喜酒,行走坐卧皆离不开它,他的《大梦清醒录》便是酒后即兴之作。”
她不知《大梦清醒录》为何物,也不知佟远山如今是京城风光无限、名动一时的风流才子,曾荣居金殿御批的榜眼之位,人都道他从此将平步青云,不料他辞却了炙手可热的翰林院之职,说‘愿做那闲云野鹤,才不枉风流年少’,此篇佳作乃五洲各大文人骚客、乃至闺楼秀女争相抄送的风雅骈文。
这时佟远山这时把酒杯一一斟满,拿起两樽,一樽递给她,道:“这是我从老家晏阳带来的丛台御酒,最适合登高博览时用,且我与白姑娘交谈,只觉得你和寻常闺中淑女相比,更多一份大方脱俗,令人心怡旷达,故认为,此酒非此时此地此人饮不可,还请姑娘赏面,在下先干为敬!”说罢一饮而尽。
她也不推辞,仰头干了,立刻觉得甘郁满口,气味悠绵,称“好酒”。
佟远山见她如此潇洒无拘,心中大喜,又是一通滔滔不绝的钦佩仰慕之辞,一面敬酒于她。她原本有些酒量,听着他说这些夸耀之词倒也顺耳,一来二人,两人已经互干了七八杯不止,这时伊枫晚已经勾完了最后一笔,凝审片刻,嘴角一笑,对他们说道:“画已成,请白姑娘过目。”
她听闻,兴奋得跑去桌前瞧,只见画中的美女冰肌皓肤、眉目含情,正叠手而坐,含笑不语,不是自己还是谁?她乐得裂开了嘴,赞道:“真像!”
那伊枫晚也在一旁认真端详着自己的画作,说道:“姑娘可移步至它处,再看此画。”
她不明所以,只是照着他说的换了个地方,再看,画中人还在冲自己微笑,无甚新意,问:“可有玄机?”
伊枫晚提示道:“可专看她的眼睛。”
听他这一说,她才发现,无论自己走到哪,这画中人的眼珠子一直随着自己转。她连挪了几个位置,有一次甚至跑到了一丈开外,她还是一副淡淡的笑容,看着自己。
她“咦咦”数声,惊讶地问道:“你施了什么法术,竟然让她的眼珠子能跟着我转?”
他一笑,解释道:“此非法术,只是一种画技,叫‘观音送目’,能让画中人目光随着看画者的视线而动。”
她听了连连称奇,又把画幅拿起来,上下左右地看,然后偏着脑袋,说道:“我很喜欢这幅,以及百里哥哥那副,不知伊公子可愿相送?”
伊枫晚听她求画,哪有拒绝之理,当下点头同意。
佟远山这时哈哈一笑说:“白姑娘果然面子大,想必是不知我这位贤弟的画,若放在市面上,可值千金,方才可谓是他千金相送!如此一说,倒显得在下不够慷慨大方,待我在上面小题一句,略表心意!”
说罢,提了彩墨未干的朱笔,挥笔在画旁题道:
眉如峦,眼似波,拈花一笑万山横!
白紫苏想到文人墨客那些“一字千金”的典故,再看这画这诗,嫣然笑道:“这千金叠着千金,可叫我如何抬得回去呀!”
三人皆笑,又是杯盏交错,融融一派。
那伊枫晚身骨削弱,最无酒量,几杯下肚,已面泛酡颜,竟醉倒在石桌上,浇得一身七荤八素的颜料在那月白的锦缎上,大开染坊。
对此,世人褒贬不一。有人云,白紫苏举止轻狂,与男子豪谈对饮,放浪形骸之外,惹人疏狂一醉,是故称“红颜祸水”,言而不虚;也有人道,白紫苏与当绝顶世风流人物品诗赏画,赌书泼茶,乃佳人才子寻常所为,是故,称其为二人之“红颜知己”,实不为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