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早就是一体,我有的她都会有,她有的我都逃不掉。
当我一次又一次伤了她时,其实也一次又一次伤了自己。
那个晚上,天上乌云滚滚。赤裸裸的我突然发觉自己很美,那个布满伤口的自己是那么真实。我如释重负地笑了。重新回到院子,我义无反顾地跳进了那个早已挖好的土坑中,抱紧身旁那具已有些腐烂的尸体,甜甜地睡了。
翌日清晨,雨水会填满这个坑,我和阿离再也不会分开。
我一点儿也不后悔。我相信阿离也一样。因为这些伤口让我们明白,在这个世界上,我们彼此爱着对方。失去对方,就如同切肤之痛;伤害对方,就会伤痕累累。我庆幸,我幸运,我知足。此生此世有一个叫阿离的女人,让我这样一直遍体鳞伤地“痛”下去。
生死无畏,哪怕只剩一具冰冷尸体,也会“痛”下去。
我突然懂了,这世上最幸福的事,不是得到一个能让你爱得轰轰烈烈的人,而是得到一个能让你痛得感同身受的人——就像我们身上那些因爱而生的伤口。
阿离,我们天上见。
疾女
〔疾女,古代妖怪。喜女人,因人之嫉妒而生。〕
第01章
接到父母去世的噩耗时,我正在宿舍里发呆,突如其来的电话,让我恍若梦境,但阿姨在电话里的口气和哭声告诉我,这是事实——今早八点,我的爸爸妈妈在驾车去超市的路上,和一辆大型货车相撞。阿姨说,父母的车整个飞了出去,两人当场死亡。
听到这个消息,原本应该痛不欲生的我,反而面无表情,我不清楚自己是暂时没有适应,以至于无法做出相对应的行为来,还是真的麻木了。好在阿姨在电话里不停催促我,立刻请假离开学校,和她一起去老家,我这才收拾了一下东西,请了假,匆匆向家中赶去。
这并非我真正的家。我和父母的家相隔很远,我住在西江城,他们住在老家,我八岁时就被父母送来西江城的阿姨家寄养,到现在已整整十年。十年里,我没有回过老家,偶尔,我会很矛盾,究竟阿姨的家才算我的家,还是父母的家才是我真正的归宿,这个可笑的问题时常让我纠结。
大概,原因出自对对方的感情依赖。
从某种意义来讲,我已把西江城的家当做了自己的家,把阿姨当做了自己最亲的亲人。我永远记得父母送我离开老家时的表情,他们没有一点儿痛心和不舍,像甩掉一个大麻烦。你试过被最亲近的两人报以这种眼神吗?那种感觉真的很不好受,虽然当年我只有八岁,但我什么都懂。因此,来到西江城后,我努力让自己遗忘。
当然,我没成功。
人真的是一种很奇怪的动物,有时候越是想不在乎便越放不下,不管你如何努力,那些过往已根植于内心深处。所以,实话实说,来西江城的第一年我一点儿也不快乐,虽然新学校、新同学,还有阿姨一家人对我很好,但我脑海里经常不由自主地回忆在老家的时光,老家的家、老家的人、老家的一切……
于是,我变得悲哀自闭,到现在依然如此。
即使如此,我仍旧怀揣梦想,坚信有朝一日父母会带我回去。为了达成这个目标,我努力去做一个好孩子,学习刻苦、听话孝顺,在同学和邻居眼中,几乎是完美女孩。我尽量让自己做到不被任何人讨厌,当然,最重要的是被父母重新喜爱。每一年,我都会偷偷往老家寄信,信中是学校发给我的各种奖章。
我以为,父母看到这些,会重新接纳我。但事实恰恰相反。
我做梦也没想到,父母把我送来西江城之后的第一个电话,居然是来责备我的。是十岁那年,我在学校参加英语比赛,夺得全年级第一名,我兴奋地将奖状寄给了父母,满以为他们会夸奖我。当晚他们就打来了电话,听到电话铃响起的那一刻,我高兴极了,当从阿姨手中接过话筒后,迎来的却是母亲的怒喝。
母亲在电话中口气生冷地说:“桑美,你以后不要再给我们寄这种东西了!”
“什么……”我不知所措,“妈妈,我只是想让你们高兴一点儿。”
“不要再说了!”母亲果断打断我,“桑美,如果你想让我们彼此都活得舒服一点儿的话,请以后不要再打搅我们的生活。”
母亲只简短说了几句,便挂断了电话,我的心像撕裂一般疼痛。什么叫“我们的生活”?难道在父母心中,我这个女儿真的被他们抛弃了,被他们甩在了生活外,完完全全是不相干的人了?我想不通。我在卧室大哭了一夜,因为绝望,因为痛苦,更多的是因为被抛弃。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给父母寄过任何东西,但我心里的疙瘩并没有因此而解开。
我开始从另一个角度思考我的位置,思考我为什么会成为这个样子。
这让我不得不想起了一个人,我的妹妹——嘉美。
第02章
在回老家的车途中,嘉美的脸一直在我脑海中盘旋。我想不通我是在怀念她,还是在寻找原因。嘉美是小我三岁的妹妹,记忆中,她的眼睛很漂亮、很深邃,像一汪湖水一般。我对于她的记忆仅仅局限于八岁之前,那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嘉美,甚至连一张照片都没有。
从某种方向去解读,父母对我的冷淡,或者是因为嘉美。
嘉美有病,她生出来后,右脚严重畸形,虽然可以行走,但一长一短的脚使她走路的姿势显得很可笑。也许是因为年龄还小,起初,她并不在乎这些。随着年龄越来越大,她越来越悲哀,对于自己的先天畸形,总是难以接受。最严重的一次,是上小学时,她被一群同学奚落嘲讽,回家后,便再也不肯去学校了。
自此之后,在我有限的记忆中,嘉美的脾气变得越来越古怪、越来越暴躁,经常因为一点儿小事发火,家中一切以她为主,只要她高兴,哪怕一点点,父母都极力配合,当然,我也不例外。自从嘉美出生后,我的生活也发生了一些变化,作为姐姐,父母总是教导我,要学会忍让和关爱妹妹。
不管怎么说,嘉美是我妹妹,何况她还是一个残疾人,作为姐姐,我理所应当照顾她、理解她、忍让她。但这多少也是有限度的,我不是圣人,我只是一个孩子,我所能做到的很有限。可父母并不这样认为,只要嘉美乐意,她可以随时拿走我最喜爱的玩具,抢走我最爱吃的食物,剥夺我玩乐的时间……
随着时间推移,嘉美变得越来越不可理喻。
我从没见过一个小孩子像她那样,可以对任何人表达她的不满,破口大骂,甚至大打出手。我记得,有一次,因为一件很小的事,她疯了一样扑向我。当她猛地掐住我的脖子时,她的模样、她的表情、她的力气,是真的要置我于死地,若不是父亲抱走了她,我想我真的会死掉的。
本以为,那一次,嘉美终于要受到父母的责备了。但并非如此——我居然挨骂了。
母亲不问青红皂白地将我从沙发上拉起来,大声怒喝:“桑美,你为什么惹妹妹生气?!”
我惊恐地望着母亲,说:“我……没有,只是她要看动画片,我动作慢了一点儿,她就扑了过来……”
“不要说了!”母亲瞪着我,“不管怎么说,你都是错的。你记住,你要让着妹妹!”
从那一天起,我明白了一个道理,在父母心中,嘉美的位置远远高于我,她才是父母真正疼爱的女儿,而我只是一个附属品。虽然如此,但我并没有因此而记恨,因为我清楚,父母和嘉美都很痛苦,尤其是嘉美,先天性残疾让她失去了快乐的童年,失去了很多本该拥有的东西。
也许,父母也意识到了嘉美过度的反常,没过多久,他们就禁锢了嘉美。
那是我确定被送往西江城的一个多月前,我还不知道父母作的决定,嘉美突然间从我的视线中消失不见了。虽然不清楚原因,但对于嘉美的消失,我还是很好奇。我向父母询问原因,他们只是告诉我,他们将嘉美关在了二楼的阁楼内,当我继续询问时,父母以怒吼制止了我。
直到我被送往西江城的前一天,母亲才向我道出实情。
那晚,母亲闯入我的房间,久久拉着我的手,一直对我说对不起,满脸泪水。我一边帮母亲擦拭泪水一边问:“妈妈,你怎么了?”
母亲摇头,说:“桑美,你千万不要恨我和你父亲,更不要恨嘉美。因为……嘉美得病了!”
第03章
关于嘉美的病,我一直搞不清楚。虽离开老家前,母亲向我透露了只言片语,但没说几句,就被父亲凶暴地打断并将她拉走了。后来,我曾询问过阿姨,阿姨说她也不知道嘉美得了什么病,只是母亲打电话时告诉她,嘉美得了一种很罕见的疾病,并且有极强的传染性,他们不希望我也被传染,所以,才将我送来西江城。
我怀疑父母的动机。
如果嘉美真的患上了难以治愈的传染性疾病,为什么父母不害怕?好吧,也许,父母对于孩子的爱可以不顾一切。虽然很纠结,但我也很理解父母的心情。
因为这些过往,从西江城到老家的整个车途中,我一滴眼泪都没掉。我以为,我会一直保持自己的态度。可我太过自大,当看到自己久违的家时,还是没能忍住汹涌而出的泪水。站在房门前,我久久不肯进入,好似自己在跟身体较劲。当我终于走进大门,看到熟悉的家具,闻到熟悉的味道时,眼泪已溃不成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