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乐镇之所以叫安乐镇,并不是因为这里的百姓生活安乐,而是因为这里有一个客栈,名字就叫安乐客栈。这不仅是镇上唯一的一家客栈,也是永祯国最南端的客栈。是的,再往南边就是铁骑山,过了铁骑山和赤堎江,在进入川阳和天启等国之前,没有别的歇脚的地方,除非露宿荒郊野外。所以,安乐客栈因着如此的地理条件,生意红火的难以想象。渐渐的,远近来往的人们习惯了用安乐来称呼这个小镇,而忘记了它原来的名字。
“客官里面请……”安乐客栈那眼尖的伙计隔着老远就跑上来招呼道:“三位贵客远道而来,快进来歇歇吧。”
话毕,便走上前,准备自那青衣少年手中接过马缰。却未曾想,这手刚伸出,还未碰到缰绳便被一只有力的手握住,就这么僵在半空。
“无妨。”青衣少年对叶昭青微微颔首,然后将缰绳重重的交到那伙计手中,“小二哥,请好生照料我们这三匹马。”
小二低头看了看和马缰一同递到手上碎银,笑的见牙不见眼,一个劲儿的鞠躬道谢,又牵起剩余的两匹马,引着三人往客栈走去。
没成想,到得客栈内才发现只剩两间房,邵锦华有些不高兴,正准备让掌柜的想办法再腾出一间房,却被青衣少年阻止了。
客栈掌柜的见多了形形□□的人,早在刚才瞥见伙计牵着三匹马儿去后面马厩的时候,心里就微微惊了一下。那三匹马身形高大,毛色顺滑,神态高贵,步态稳健,如此良驹绝非寻常人家所有。此时又看到这文雅少年态度随和,并非那依仗家中财势嚣张跋扈之人,心下大喜。想必无论是谁都愿意与这样的人做生意吧,钱不少,事儿不多。
“三位爷,真是对不住,最近镇子上来了好多人,所以这房间确实紧张。不如今天中午这顿饭小的做东,算是给三位赔罪如何?”掌柜殷勤地赔笑,眼睛瞅着青衣少年。
“如此,便谢过掌柜的。”少年客气的应着,漫不经心的跟掌柜打听着镇上的事情。
“其实我们这镇子上,虽然常年有来往客商路过,可是最近这么热闹还是头一次呢。”掌柜的将三人带到一处靠窗的雅座,“听说是什么门的出了叛徒,于是发了百两黄金的悬赏。还听说是逃到了这附近,引得一群一群的人来了镇上。”
“百两黄金?”叶昭青给杯子注满茶水,端起来嗅了一下,向另外二人点点头,“江湖上很久没有这么值钱的人头了。”
“嗨,这江湖上的事儿不是咱们这些老百姓能弄明白的,咱也不去操那闲心。”掌柜的招手叫来了小二吩咐了几句,又转头对三人说:“小的看三位都是斯文人,多嘴一句,近日出入留神些,那些成日家喊打喊杀的江湖粗人还是离得远些的好。”
“有劳掌柜费心。”
“少爷,这叛徒莫非是……”邵锦华的话没说完,瞧见少年微微皱了一下眉头,又将那呼之欲出的名字生生吞了回去。看了看身边小口抿着茶水的叶昭青,终于还是忍不住将话问了出来,“是他吗?”
少年没说话,眼睛一直望着窗外。就这么一直看着,看着稍远处那些青色的瓦片隐约反射着阳光,不刺眼,却也让人无法忽视。
过了许久,那青衣少年幽幽的开口:“希望不是。”
是啊,希望不是他。
叶昭青和邵锦华相视一眼,不约而同的叹了口气。再看少年,发现他闭了眼睛,头微侧,倚在了窗棱上,似是把自己隔在了自己的世界里。
微风轻轻拂过,卷起少年的一缕发丝,掠过他的鼻端,一下一下擦着那稍嫌苍白的脸颊。眼前是阳光透过眼皮的淡红色,耳边是楼下长街上那长长短短的叫卖声,身后是客栈来来往往的人。修长的手指一下一下的敲着窗沿,没有什么节奏。就在这样嘈杂的环境中,他想起了第一次遇见那个人的情景。
那是大漠深处的一个小镇,却远没有安乐镇的热闹和繁华。他和他各乘一骑,遥遥的望着远方那连绵无尽的黄沙,互相倾诉着彼此的愿望。那殊途同归的愿望。彼时彼处,二人都未曾想,那未能尽兴的相处,是渴望已久的初见,却也可能是人生的最后一别。
五天一次的集市在这种偏僻的小镇上算是一件大事了。虽然与此同时还存在着另一件江湖上的大事,那是那些和老百姓似乎没什么关系,他们更关心的是今天的东西能不能卖个好价钱,能不能买到更便宜的生活所需。
在穿着粗布衣服的人群中穿行而过,这穿着锦袍的三人是绝对的异类,似乎大声的向众人招呼着:“我是肥羊,快来宰我。”一路逛来,随便问了几个摊位,发现连一把最普通的折扇都要价二两银子。邵锦华顿时觉得自己身上的锦袍似乎生了倒刺,扎得自己浑身不自在。顾不得叶昭青的取笑,转身折进一家成衣铺,买了三套灰色的布袍出来。
少年接过衣服,在路旁一处屋檐下换了装,又将原本的衣服仔细折了,卷进包袱里。看了看另外两人的装扮,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似乎是换了衣服的缘故,三人都感觉自在了许多,也能拉下脸来跟小贩讨价还价了。只是,三人都发现似乎总有个人跟着他们,已经跟了不近的距离。邵锦华转身闪进一个巷口,暗自估摸着距离,猛地出手将那个一直跟在后面的人拽到了身边。
然后,他愣住了。
随后而来的叶昭青也愣住了。
青衣少年似乎也没想到,跟了自己这么久的人,竟然是个小女孩。
那女孩身上的衣服虽然很破旧,却非常干净。面颊白净,被抓着的手使劲儿挣扎着,许是因为用力的缘故,腮上透出浅浅的粉红,圆圆的眼睛骨碌骨碌的转着,盯着三人看个不停。小嘴微微张开着,大口大口的呼吸。
“放开她吧,还只是个孩子。”少年对邵锦华淡淡的吩咐,转过身抬脚便走。却未曾想,袍角处传来一股力量,低头一看竟是那女孩子伸手牵住了。
见此情景,尚未松手的邵锦华一个用力,将那女孩子提了起来,猛地摔到一旁。
小丫头从地上爬起来,揉揉头上撞到的地方,又拍拍自己的衣服,扁了扁嘴巴,看了邵锦华一眼,又走到少年面前,朝他伸出了手。
摊开的小小手掌上,放着两个铜板。
“你掉的。”
少年看着眼前这个有些倔强的小丫头,不由得笑了笑:“就为了两个铜板你就跟了我这么久?”
“可以买很多东西呢。”
“那就送给你吧。”
“不要,我自己能赚钱。”小女孩抓过少年的手,掰开他的手指,将铜板放进他手心。
少年看着这个一点点高的小女孩,就着她的身高蹲下来。
“你能自己赚钱?靠什么赚钱?”
“桔子。”小丫头跑到巷口拿回刚刚掉落的竹篮,“又大又甜的桔子,一文钱四个。”
“我买你的桔子。”
少年将手中的铜板递回给小丫头,却没想到她只拿走了一个。
“我只有六个桔子了,所以只能卖你一文钱的。”
对于如此不爱财的人,叶昭青和邵锦华都有些意外。
“你把钱收好,下次我买的时候再给我那两个就是。”将另一个铜板装到小丫头的荷包里,又忍不住顺了顺她的头发。
小丫头看着眼前这个清秀的少年,猛地将篮子塞到他怀中,一个转身,头也不回地跑出了巷子。
“少爷,这桔子还真挺好吃呢。”邵锦华刚往嘴里递了一片桔瓣,冷不防被塞了个篮子在怀里。抬头一看,哪还有二人的踪影?
刚踏入客栈的门,就感觉到似乎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是了,这客栈比起中午时分,太过安静。大厅里仅有的几桌人都在低着头用餐,没有交谈的声音。叶昭青和邵锦华对视一眼,跟在少年身后,不动声色的在大厅落座。
小二也不复中午的殷勤,匆匆上前来招呼了茶水和餐食,便弓着腰快步离开了。
“是冷家的人。”
邵锦华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出声。
冷家,以镖局起家,后来转做漕运,因为广交武林人士,冷家在生意场上是无人敢招惹的。而且江湖中人都知道,冷家之所以有如今的地位,很大程度上是依仗了冷家那位做了郡守的表少爷的权势。黑道白道上都有关系,一时间,冷家的漕运生意是做的顺风顺水。
可是,这几年一直打着正经商人旗号的冷家,怎么也会来到这个小小的安乐镇?难道也是为了那个百两黄金的人头悬赏?
门外突兀的吵闹声打断了少年的思路,不满的抬起头,却看见小二站在门口叉着腰大骂着:“你个死丫头,瞧你那熊样,这也是你能进来的地方?踩脏了我的地你可赔不起!”
“我不进去,我就在这里就好。”小小的声音软软的,却一下子抓住了少年的注意力。
掌柜的从柜台后面走出去,一把拽开小二,对着门口的人放着狠话:“我说最后一遍,你给我滚远点,不然我对你不客气。”
“掌柜的,我真的不会打扰里面的贵客,我就在这等人出来,行吗?”
“等人?我这里的客官哪是你能等得起的?”掌柜的不耐烦的扯着那人的衣领,将她赶下了台阶。
可是掌柜刚进门,那小小的身影又出现在门口,仍然是刚才那个姿势,紧贴着门框,站的笔直。
“小兔崽子你是找死呢!”
小二在掌柜的做出反应前,冲上去一脚踢在那人身上。看着那小小的身子滚了几圈摔下楼梯去。
“你这臭小子要作死吗?那只是个孩子,你赶她走不就成了吗,伤她作甚!”掌柜没想到这伙计有如此动作,有些生气的埋怨,又对着那孩子问:“你没事吧?”
那小小的身影从地上爬起来,还站不直身子,微微弯着腰。额头上擦破的地方渗出血丝,却也没在意,小步小步的挪着又蹭回客栈门口。
见如此情景,掌柜的叹口气,也不再管她,只当看不见。
“是下午那个小丫头呢,真够犟的。”邵锦华喃喃道。
“少爷自己会看。”叶昭青夹了一块鱼肉入口,剜了邵锦华一眼。
那少年没作声,却一直盯着那小女孩看,在看到她手中隐约的黄色时,将杯中的茶水一饮而尽,然后起身朝门口走去。
小女孩在门口站的久了,加上刚才又挨了一脚,肚子疼的狠,有些站不稳,便靠着大门慢慢滑坐在地上。低着头,将手中的东西放在怀里抱着,腾出手来揉揉摔疼了的肩膀和屁股。忽然一双黑色的靴子闯入视线,那靴子虽是黑色,却在边上用紫色的丝线绣了一圈云纹,蜿蜒而上。这花纹衬在黑色的靴上,若非离得太近,恐怕再好的眼力也难以分辨。
顺着靴子向上看去,小丫头忽然发现自己等的人就在眼前,小脸一瞬间亮了起来,撑着门柱晃晃悠悠的站起来,朝少年绽出一个微笑。
“我终于等到你了!”她从怀里掏出两个桔子递给眼前的人,“喏,现下不欠你了。”
“你来这里等我,就是为了给我这两个桔子?”
“恩,我娘说,不能欠人的东西。”
少年笑着接过被捂得暖暖的桔子,爱怜的揉揉小女孩的发顶,引得她猛地抽气。
“疼吗?”额头上的擦伤不深,但是还沾着沙土。这对于一个不过四五岁的小女孩来说,应该还是挺疼的吧。
“不疼。”
小丫头不甚在意的用手搓搓伤口,被少年将手拉了下来。那白净修长的手有些凉,将她的手紧紧的包在里面。
“哪里疼就告诉他。”少年将女孩子领到叶昭青面前,让叶昭青给她把脉看伤。
“就是肚子,有点疼。”她看了一眼皱着眉头的叶昭青和邵锦华,又低下了头。
“你这样值得吗?为了给我两个桔子,挨了一脚。”
少年手上拈着桔子,指甲干净圆润,在粗糙的桔皮上略微用力,浅黄色的汁水沿着指甲的缝隙渗入。
“值得啊,我娘说,做人最重要的就是诚和信。”
“你娘将你教的很好。”
缓缓剥开桔皮,尖尖的手指顺着生长的方向,一点点撕掉那丝丝橘络,直到整个桔子透着水盈盈的光泽。
“嗯。”小丫头吸吸鼻子,努力憋回已经在眼眶里打转的泪,“我娘还说,就算只剩我自己,也要好好做人,好好活着。”
拈着桔瓣的手指顿了一下,薄薄的桔衣无法承受压力而破掉,汁水溢出来,沿着指尖滑落。
“你自己?没有家人了吗?”
“以前有我娘,现在……”小丫头深吸了一口气,努力的扯起嘴角,“没有了。”
少年将桔瓣送入口中,抬头看着叶昭青。
“没有内伤,额头上的口子擦点药就好了。肚子上可能会有淤青,慢慢揉揉就散了。”虽然叶昭青觉得给这个小丫头看这点伤是侮辱了自己的医术,可是面对少爷的要求,他又无法拒绝。
“你,愿意跟我走吗?”
话音刚落,邵锦华和叶昭青同时开口劝道:“少爷……”
少年左手轻抬,阻断了他二人的劝说。
三人的目光都落在那个正捏着自己衣角的女孩子身上。
“跟你走?”
“对,跟我走。”少年也无法清楚的解释为什么自己会有这个决定,只是心里有个不甚清楚的感觉,“我可以给你一个家,给你家人。”
那女孩子没有说话,仍然低着头,捏着自己那本就破了的衣角,过了好久,才抬起头,眼里的泪珠前一秒还在打转,此时已经随着抬头的动作滑落脸颊。她用手背抹掉腮上的泪水,对着少年狠狠的点头。
在其他二人不赞同的眼光中,少年将她抱到自己腿上坐着,掏出手帕替她拭干泪:“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秦筝。”
“我叫墨临渊。”
他捻起她额上一丝调皮的发绕到耳后,那手指上沾染的淡淡桔子香气顺着他的动作,将她环绕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