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公主和谢寺卿之间的风流韵事, 满京城里,估计巷口小儿都听说了,但三郎一直被保护的很好。
他那些话只是随口一说, 并没有什么深意,可周围护卫、侍从们看过来的眼神, 一瞬间都充满深意。
三郎聪敏, 察觉到之后, 眼里露出几分迷茫。
裴君扫过众人, 眼神很淡,却教众人立即收回视线,垂下头。
四公主府的侍从们身家性命都系于四公主府,不管心中如何想,必然要维护四公主和小主子。
裴府的护卫们, 都是跟着将军出生入死的, 其实一开始流言出来之后, 他们都为将军抱不平, 对三郎也有些不满,被宋管家敲打过, 又看将军对三郎态度如常,这才慢慢恢复到从前。
三郎确实无辜,他也天真烂漫可人疼。
然而将军府的小主人, 得将军亲口说是, 他们才认。
裴君眼神警告过身边的人,再转向三郎时,含笑道:“芙儿是你姑母、姑父的女儿,跟我有一些相似很是正常,你想留她在家里, 得问过姑母、姑父是否愿意。”
三郎仰头看看安静乖巧的罗芙,撇嘴,“姑父才不会同意。”
裴君语带调侃,“真遗憾……”
三郎一脸泛酸,孩子气地改口:“我不要芙儿来家了!”
裴君见状,侧头看向怀里的小姑娘,似认真似玩笑地说:“芙儿,三郎真是善变,你说呢?”
罗芙两眼紧盯着小兔子灯,不管听没听懂,跟着认真地点头,重重地“嗯”了一声。
三郎生气,扯着崔阜的手,扔下一句“我也不喜欢芙儿了”跑远。
裴君看着侍从护卫一群人跟上去,眨眼又不见两个孩子的身影,感叹道:“果真是小孩子……”
罗芙伸出小手拨弄灯笼上的穗,都没听见她说什么,就一本正经地附和:“嗯。”
裴君教她逗得哈哈大笑。
这样可爱的小姑娘,真是什么都想要给她,但罗芙不贪心,只疼爱这小兔子灯,裴君指了好些漂亮的玩意儿,她都没兴趣。
直到一个特别的摊位,一只只绣着小兔子的香包,才将她的心神吸引过去。
摊主是几个女子,都是二十多岁的年纪,她们的摊位之所以特别,是因为这几个女子,都是姬朝云等人接济庇护的可怜女子。
不止这一个摊位,这条主街上还有几个摊位,同样是女摊主,就卖些亲手制作的精巧物件儿。
这几年都是这般,裴君都会让街上的金吾卫适当照拂一二。
她们也认识裴君,对她极感激,一瞧她亲手抱着个小娘子,还中意她们的小香包,当即就表示让罗芙拿去玩儿。
裴君没做表示,只转头问罗芙:“娘子们不收钱,芙儿,该当如何?”
罗芙立即放下极喜爱的香包,“不收钱,不要了。”
裴君嘴角上扬,摸摸她的头。
那几个娘子见了,忙道:“您瞧我们这记性,将军的规矩我们知道的,收钱,一定收钱。”
她们说了个数字,不算高也应也不赔钱,裴君便让护卫付钱,还多买了几只香包,才带着罗芙继续向前。
他们走了不远,三郎和崔阜又带着人跑回来,对裴君道:“爹,燕……六舅舅在前面。”
裴君听他说完,抬头就看见燕王秦珣的身影,他并不是一个人,身边还有五公主秦琳,以及四个年纪不大的小娘子。
他们一行人迎面过来,站位是燕王身边身后跟着三个,五公主牵着一个。
裴君稍一琢磨,便猜到这几个小娘子的身份,五公主身边的应是她的长女,而燕王领着的,是先太子殿下的三个女儿。
两方人一碰面,互相带着孩子见礼,一介绍,果然没有猜错。
先太子殿下薨逝,明帝越发爱屋及乌,对先太子留下的三个孩子,尤其是两个嫡女,十分宠爱,三不五时便要接到身边陪伴。
今年燕王殿下会在先太子孝期未过时带侄女出来散心,也是明帝亲口提出的。
裴君手里拿着一串儿香包,正好够分给姑娘们做见面礼,便问罗芙道:“芙儿,将香包送给姐姐们做见面礼,可好?”
小孩子都喜欢大孩子,更何况还是些漂亮的女孩儿,罗芙点头,蹬腿就要下去。
裴君半蹲放下她,空下一只手拿开灯笼,另一手一串香包送到罗芙面前。
罗芙双手接过,她穿得厚实,走起路来有妨碍,摇摇晃晃地走向最小的五公主之女,选出一个香包递给她,“给,姐姐。”
韦小娘子抬头看向母亲,见母亲在看裴将军,便接了过来,向罗芙道谢。
罗芙眯着眼睛笑,又转向另外三个,按照年纪从小到大送出去。
众人都看着小姑娘的动作,燕王更是面容柔和,在她送完香包后,解下腰上挂着的玉佩,半蹲在罗芙面前,欲送给她。
罗芙看舅舅,裴君轻声让她收下,她才道谢接过来。
燕王温柔地摸摸她的发髻,抬头对裴君道:“罗小娘子眉眼有几分你的风采。”
五公主闻言,也认真地看向罗芙,确实有那么一两分想象,但绝对没有裴将军的风采。
不过……五公主余光瞥了一眼三郎,一瞬间闪过一丝嫌恶,很快又转回到罗芙身上,也拔下手腕上的玛瑙镯子,送给罗芙做见面礼。
三郎对人的情绪是有些敏感的,五公主眼神扫过来时便被他抓住,下意识地退到父亲身后。
裴君看了看五公主,微微蹙眉,微微错步挡住三郎。
燕王的注意力大多在罗芙身上,没有注意到他们方才的动静,起身后邀请裴君与他们一同逛。
裴君没有拒绝,带着三个孩子与他们同行。
三郎以他“不跟小娘子玩儿”,一反先前的热情高涨,拉着崔阜慢慢坠在后头。
崔阜关心地问:“三郎,身体不舒服吗?我跟先生……”
“别说!”三郎急急地阻止,委屈地看了一眼前面的人,“你别跟我爹说。”
崔阜更加担心,“那你跟我说,你是怎么了?”
三郎长这么大,一直过得很快乐,可也有一些憋在心里的事情,憋不住了,便想要倾诉,于是扯扯崔阜的袖子,紧紧贴着他,小声耳语:“五姨母好像很讨厌我,别人也总会用奇怪的眼神看我。”
崔阜眼神心虚地游移,“你想多了吧?你长得这么好,大家才想多看一眼……”
“不是!”三郎低落地垂头,“喜欢的眼神不是那样的,芙儿也好看,可每个人看她的眼神跟我不一样……”
崔阜确实听到过一些流言,三公主也特地嘱咐过他不准跟三郎乱说,可他也只是个孩子,根本不知道如何应对三郎的情绪。
所以他只能用最笨的方法,提高声音指向旁边,以此引走三郎的注意力,哄他忘了这些事儿。
三郎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兴致缺缺。
崔阜愁的直想挠头。
前面,裴君久未听到三郎欢快的声音,回头望了他们一眼,见他垂头丧气的,便走慢了几步,伸出手。
三郎眼前忽然出现一只兔子灯笼,顺着灯笼抬头,下意识露出笑脸,叫道:“爹!”
燕王和五公主发现裴君落后,纷纷回头。
不过燕王只一眼便收回视线,五公主则是有些烦躁地看了一会儿,才在女儿的喊声中回正头。
裴君只关注着三郎,对他说:“若是累了,我让人送你们先回去。”
三郎连忙摇头,扯着她的袖子道:“不要,爹,我不累,我和表哥还想看烟花呢!”
裴君垂眸淡淡地看他,“但我看你的神情,似乎是累了。”
“没累,爹你看错了!”三郎霎时展开一个大大的笑容,十分刻意,但是重新有了活力。
“嗯。”裴君的视线轻轻划过崔阜,而后道,“你们只有今日可以出来玩耍,明日便要开始上课,珍惜吧。”
三郎一僵,哪还顾得上胡思乱想,拉着崔阜便又跑动起来,眼花缭乱,生怕落下什么没看完。
要看烟花,最佳观赏的位置,当然还是皇城墙上。
人站在高高的皇城墙上,可将整个朱雀大街一览无余,也不会被人群遮挡住视线,无需抬头便看见最美最完整的烟花。
除了去年先太子去世,正月十五沉寂,往年的每一年,明帝都会亲至,与民同乐。
今年明帝不在,便只他们一行人,走上皇城墙等候烟花燃放。
城墙宽敞平坦,且极安全,三郎起头和崔阜追逐,笑闹声惹得姑娘们都忍不住侧目。
裴君不拘着罗芙,放她去跟三郎他们玩儿。
韦小娘子也想去,请示五公主,五公主只看向罗芙,叫女儿照顾好妹妹,便松手了。
随后,燕王也教三个侄女去玩儿,便只剩下他们三个大人站在墙边看着灯火通明的京城。
风有些大,裴君扯起大氅上的帽子戴好,又拢了拢大氅,借着提醒孩子们,走得远了些。
不多时,五公主抬步,走到裴君身边站定。
裴君感觉到她的视线,微微侧头,问:“五公主有事?”
五公主眼角泛起红,不忿、委屈、厌烦涌上来,“凭什么她那样的人,命那般好,做了那样的丑事,总有人护着?”
“以前父皇就宠爱她,她根本不尊重将军,偏偏父皇就……”
“五公主,慎言。”
裴君严肃地提醒她,这话,若是教旁人听到,便是对陛下有怨言,能够参她一本。
五公主抿唇止住先前的话,情绪却无法收回去,依旧有满心的愤懑,“我就是不服,我也是金枝玉叶,我为何不能有最好的?”
“他生病怪我吗?生下女儿是我的错吗?本该是我孩子的东西,凭什么要被分割……”
她眉间有愁绪,絮絮叨叨地质问,言语里有几分愤世嫉俗,可似乎又不需要裴君回答什么,只是抱怨不甘。
裴君想起安东侯府的事,五公主和五驸马的婚后感情,她不了解,不过自从一年前五驸马被友人引去妓馆吃酒,意外被醉酒打架的人砸了头,便病倒在家中。
听说时昏时醒,勉强吊着命,可是精神一直未曾清明,满京城的大夫都被安东侯府请去看诊过,就连阿酒也不例外。
安东侯府几代单传,五公主就生下两个女儿,眼见着五驸马这般,没有继承人的惶恐笼罩着整个侯府,安东侯府世子四十多岁的人了,这一年疯狂请大夫,想要再尝试拼一个儿子出来。
然而他要是能生出来,兴许早就生出来了,何至于现在这般,是以这都成了京里的笑话。
至于五公主所说的“分割”,许是跟新近传出,安东侯府打算过继的事情有关。
事实上哪是分割,家里的姑娘也就是出嫁时得些丰厚的嫁妆,与家财分割是完全不相干的。
“嗖——砰!”
“噼里啪啦……”
“烟花!快看烟花!”孩子们停下玩闹,一同涌向墙边,扬起脑袋,不住地惊呼。
烟花的光亮划破夜空,照的人眸光中尽是璀璨之色。
裴君侧头,越过五公主看向那头的燕王,他背着手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远方,沉迷于其中,眼里有星光闪动,不知从这星桥铁锁尽开、千家万户出来、张灯结彩、人头攒动之象中瞧见了什么。
是不是大邺海晏河清,一片升平?
燕王转头,与她对视,脸上的光影因为烟花刹那升起散落,明明灭灭。
他的神色平淡至极,偏眼中似乎有熊熊火焰一样的光芒,裴君明晰,那是他的野心,他对江山志在必得,他想在大邺的史册上书写他的历史。
这一次,是燕王先移开目光。
裴君再次看向前方,目光悠远,叹息一声:“五公主,你看这繁华灯会、不夜之城,只有哀怨激愤吗?”
五公主沉默不语,她是要强的,不在旁人面前垂泪,是她的骄傲。
“我们站在这样高的地方,俯瞰京城,下头百姓仰头看我们,许是羡慕,许是敬畏有加,许是也有不甘……”
裴君余光看见罗芙过来,弯腰将她抱在怀里,又用大氅裹住,只露出一个小脑袋。
裴君宠溺一笑,问道:“芙儿若是不开心了,怎么办?”
罗芙仰头看她,奶声奶气地说:“听舅舅的,吃、睡,明天想。”
“若是想不明白呢?”
罗芙动了动小脑袋,无忧无虑地说:“看别人,跟着学。”
“若是没有先例呢?”
罗芙有点儿听不明白了,眨眨眼睛,搂紧她的脖子,靠在她的怀里,撒娇道:“找舅舅,芙儿有舅舅。”
裴君轻笑起来,问她还冷不冷,听她说冷,便将她整个裹紧怀里,连小脑袋也消失不见。
随后才语带笑意,继续对五公主道:“有些人实在太过弱小,就像百姓,就像这些孩童,但他们又比我们想象的坚韧、灵慧,不是吗?”
“五公主想要柳暗花明,得自个儿理清楚,抱怨最是无用。”
五公主怔怔地出神,无心应答。
裴君瞥见在一旁偷听的三郎和崔阜,将两人叫到跟前,挑眉问:“听到什么了?”
三郎兴奋道:“找舅舅!”
崔阜重重扯了他一下,小声提醒:“是芙儿的舅舅。”
三郎反应过来,又改口道:“找爹!我爹是战神!无所不能!”
裴君好笑,瞧着烟花停了,叫两人一同去向燕王告辞,而后下皇城墙离开。
马车上,裴君问三郎:“说吧,先前灯会是为何。”
三郎对她痛快地吐露出来,最后自顾自地说道:“爹这般好,都有人弹劾,不喜欢我便不喜欢我,我若多搭理都是抬举他们。”
崔阜赞同地点头。
裴君弯起嘴角,“是这个理,你们两个日后继续保持,不过不可失仪失风度。”
“是,爹。”
“是,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