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彻独自在末央宫大殿旁的清凉殿中静思,斜躺在榻上将一只脚搭在榻下,一脑门的官司。旁边十数个宦官禁若寒蝉,手执拂尘耷拉着脑袋,一句话也不敢说。
末央宫大殿北边一共有三个宫殿一字排开,最前边为宣室殿,一些国家的重要决策往往在此决定颁告天下,因其本身是个阁楼式建筑,又叫‘宣室阁’。中间是清凉殿,后边为温室殿,这两殿乃皇帝在未央宫大殿举行完朝会后的暂时休息之所。
温室殿为冬日所居,里边有设计别致的暖炉,到了冬日烧起炭火,殿内如春日般温暖感觉不到一丝寒冷。清凉殿为夏日所居,里边除了刘彻现在斜躺着的龙榻外,还有一张白色玉石床,上边罩着紫色琉璃帐,旁边放着装冰块的水晶石鉴盘。
今日大殿朝会,先是三辅衙门司主管大臣——‘内史’,呈报御史大夫赵绾与王臧勾结不法的证据。接着是三辅衙门司主管刑狱的京兆尹述说昨夜捉拿赵绾与王臧的具体经过,然后三辅衙门司主管政务的右扶风抨击窦婴与田蚡举荐不明,致使奸人居三公高位,要求一并治罪。
刘彻大吃一惊,并不是吃惊于赵绾身为御史大夫却敢勾结不法,而是吃惊自己身为大汉的天子,捉拿三公之一赵绾这么大的事自己事先竟毫不知情,直到人被押入狱中,第二天的朝会上才知道。
一个小小的内史不会有这么大的胆子去动三公之一的御史大夫,背后一定有人指使。刘彻坐在殿上,略一思索已知背后搞鬼的估计是自己的姑姑刘嫖。他没想到,一个女人为了自己的女儿敢随意给三辅衙门司下令捉拿提议废后的赵绾,而三辅衙门司竟听从了一个女人的话捉拿朝廷大臣,怒气冲天,喝道:“现在人呢?马上带到殿上来,朕要亲自审案!”
内史面无表情的道:“赵绾与王臧自知罪孽深重,在监牢里畏罪自杀!”
畏罪自杀?天晓得是畏罪自杀还是被人在狱中下了毒手,刘彻眼角微微一动,得知赵绾已死的消息后反而冷静下来,以与年龄根本不符的沉着笑道:“你领了谁的旨意,竟敢拿朕的爱卿?”
“臣奉了太皇太后的懿旨!而且赵绾与王臧勾结不法的证据确凿,因此敢拿赵绾与王臧!”内史转身从右扶风手里接过罪证,捧在手上,道:“这是两人勾结不法的证据,请陛下过目。”
有太皇太后下的懿旨,而且证据确凿,刘彻也只能暗暗叹了口气,草草散了早朝回到清凉殿略作休息。
这是没办法的事情,他现在还年幼,凡事都还得听太皇太后的。再说,父亲、爷爷乃至于他自己都奉行以孝治天下的原则,莫说太皇太后只是捉拿一个犯了罪的赵绾,就是让他撤换天下一半没犯罪的郡守,他也只能照办。
刘彻知道,刘嫖一定是借太皇太后不喜欢儒家的那一套,打动太皇太后颁下懿旨,不然太皇太后哪会对贪污受贿的赵绾感兴趣。说实话他也不喜欢儒家,觉得儒家是一些只会说大道理,讲大仁义的人。耍嘴皮子行,但你让他们去按自己说的那一套办,相信也没人能办到。可经过与儒家的一番接触之后,他发现儒家虽然言必称祈放勋、姚重华,一心想把现今回复到古时光景,让人生厌,但他们除了疯狂的崇古之外也是有大用处的。他们追求的是与权势结合,有一种卑躬屈膝的媚骨,制定出众多的礼节,将皇帝尊崇到至高无上的地位,有利于统治与阶层的划分。
基于上边的原因,刘彻想在大汉推行儒教,以儒教代替流行以久的黄老之治,并不是因为喜欢儒教,而是看到儒教的‘忠教礼义廉耻’能够巩固自己统治天下的地位。赵绾是其中出最大力推行这一套的人,如今却在监牢里死了,让他如何在短时间之内找到一个替代赵绾的人。
刘彻揉了揉暗暗发疼的太阳穴,想找出一个除掉刘嫖的办法。无意间,想起小时候曾被刘嫖抱于膝上玩闹的情景,内心自然流露出一丝甜蜜,可又一想到陈娇的蛮横无理,整个脑袋无形中大了三倍。
除掉刘嫖说容易很容易,说难也很难。刘嫖收受巨额贿赂,在朝廷上安插与自己亲近的人,于民间飞扬跋扈、纵横不法,一桩桩一件件,每一件都能要了刘嫖馆陶公主的爵位采邑。可真要那么干了,又是件极其困难的事情,不说在朝廷上引起亲近刘嫖的人的过激反应,单是一个太皇太后都让他无法应付。
陈娇的一哭二闹三上吊,也让他心情郁闷不堪,整个人焦燥不安,最好的办法是眼不见为净,撤了其皇后的后位,打入冷宫。赵绾才联合几个人上书,便被刘嫖借太皇太后之手除掉,看来刘嫖不除这件事情也不好办。
刘彻打榻上起身,盯着以椒和泥涂抹的淡黄色墙壁发了一会呆,朝殿外走去。立在殿外的白玉石栏杆侧,看着眼前的末央宫大殿,他又发起了呆。
建造末央宫大殿所用木材是用能发出清香的名贵木兰,屋顶椽头贴敷金箔,阳光下熠熠发光,夺目耀眼。华贵的大门上雕刻有蛇龙图案,龙鳞蛇甲,栩栩如生。其间镶嵌有鎏金铜沓,铜沓上装饰有蓝田美玉、闪闪发光的明珠以及墨绿色的翡翠。
殿外庭院内,站着两百多身穿玄甲,外披腥红色斗蓬,手中持戟掌旗的武士,一片‘戈矛成山林,玄甲耀日光’的威风景像。风一吹,腥红色头蓬同时往后掠,发出沙沙的声响,庭院内顿成红色的海洋。
庭院的前边有道端门,下边立着十名金甲武士,两两相对,跨步持戟。再往头有道台阶,分为低中高三层台面,中间是白色的大理石雕龙图案,两侧有宽约十丈的雪白玉阶。
台阶尽头,两座阙楼分庭而立,高达二十三丈,几与庭院等高,好似两个巨人把守在大殿最前端。
一名宦宫走到刘彻近前,犹豫再三之后,终于道:“陛下!”
“哦!”刘彻从沉思中回过神来,道:“何事?”
“平阳候求见!”宦官道。
“朕在宣室阁等他!”刘彻点了点头,候在两边的仪仗队马上打起精神,掌旗执戟,在前边引路朝宣室阁走去。
平阳候与平阳公主成亲时,刘彻才十二三岁,常去平阳候府玩耍,与平阳候的交情非浅。刘彻登基之后,两人私下里仍以好友相待,一个不以对方成了皇帝而态度卑微,另一个也不以对方是臣属而态度倨傲。在榻上对坐下来后,刘彻笑道:“三两个月不见你的影踪,最近又在什么地方玩乐?”
“闲下无事,在陛下的上林苑打猎为乐!”平阳候在香炉上拂了拂手,把三道絮絮而生的烟雾打散。
“好久没出去打过猎了,改天你我再一同打猎。”刘彻搓了搓手掌,恨不得马上骑马出去疯玩一阵。
“你现在身为大汉的皇帝,出则护卫数千,随行的官员数百,哪还能找到往日打猎的乐趣!”平阳候呵呵而笑,端起宦官新倒的一盏茶,吹了吹上边飘浮的热气,浅浅尝了一口。
“我会去打猎的,而且很快便去,跟以往与你一起打猎是那样,只带随行十数人尔!”刘彻眼前浮现出往日打猎时的场景,脸上露出狡黠的一笑,道:“你今日前来,脸上若无其事,眼内暗藏忧虑,想必不会只是跟我谈打猎吧!”
“陛下圣明!”平阳候拱了拱手道:“陛下还曾记得,那日前往霸上祭祀完后,回宫途中曾到臣的陋宅略一歇脚?”
刘彻眼前又浮现出那日姐姐与姐夫对他盛情款待,卫子夫跳舞助兴,把他的魂都差点勾走。第二日,姐姐把卫子夫送到宫内,接触之下发现卫子夫温柔、体贴、贤惠,与蛮不讲理的陈娇截然不同,心中忍不住泛起一丝甜密,笑道:“怎会不记得!”
“陛下是否还曾记得,那日晚宴为陛下端茶递水的小厮?”平阳候道。
“记得,他见识不凡,这几****正考虑把他召入郎中署,只是不知你是否舍得割爱!”
“既然陛下喜欢,那就请陛下赶快将他召入郎中署,不然臣怕有人要对他加以毒手!”
“谁会对你府上的一个小厮加以毒手,谁又敢对你府上的一个小厮加以毒手?”刘彻呵呵而笑,道。
“不仅有人敢,而且昨天已经有人动手了,幸得郎中署的公孙敖及徐胜利数人,纠集数十猛士,发动奇袭,才将他解救出来。不然……唉!”平阳候叹了一口气。
“谁敢有这么大的胆子?”刘彻不可思议的问道:“难道天底下还有人敢与你平阳候作对?他们不知道你是我的姐夫?”
“我想,她并非是想对我动手,而是在向陛下动手!”平阳候略一停顿,又道:“那名小厮姓卫名青,现在陛下明白了吧!”
“卫青?倒是和卫子夫同姓,怪不得如此机灵!”刘彻呵呵一笑,道:“可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有人对一个叫卫青的小厮加以毒手,就是在向我挑战?”突然,他站起身来,面色一变的问道:“卫子夫,卫青,莫非卫青是卫子夫的弟弟?”
“正是如此!”平阳候点了点头!
“她为什么不告诉我还有个弟弟,也好让朕对他照顾一下?”刘彻在屋内踱来踱去,平阳候也站起身,跟在身边道:“臣想,卫夫人一定不想因为她的原因而让家人受益。”
“真是个傻女人,如果昨日卫青没有被救出,她还不得伤心一辈子?来人!”刘彻叫来一名宦官,道:“传朕口喻,封卫青为侍中,赏金一万两,不,赏金五万两!即日到宫中当值。”
等到传令的盘官离去,刘彻抽了两下鼻子,道:“现在我知道,谁要对卫青不利了!”
“陛下圣明!”平阳候躬身一揖,还想说些什么,门外宦官朝里唱道:“太后使者求见!”
“传!”刘彻转身在龙榻上坐下,等太后使者行完大礼后问道:“何事?”
“太后请皇上到鸣鸾宫一见!”
“告诉母后,我这便去!”刘彻起身,退回内室更换衣物,平阳候立在门口,等刘彻穿换完毕后,告退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