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不待我答话,又急急说道:“皇上醒来要是见不着姑娘----!”
我伸手止了他的话,笑了笑说道:“这两日,我就在这帐里照看吧!”
这话落了地,他一愣,随即又笑逐颜开,乐呵呵的模样,忙不迟迭地点了头,我又拉了他,指了身后那一袭旁榻:“替我将这榻收拾一下,还有帐里那座琉璃屏风也替我移了这里!”
他听得稍稍迟缓,只是转瞬即逝,立刻又点头:“我这就去替姑娘张罗!”
瞧得他走得远了,帐帷要落了下来,却教我伸手拦住,只是一瞥,却见落日熔金,暮云合壁。伫在入口,不觉有些恍惚,仿佛这一刻有好些东西都如行云流水慢慢逝去。
李典行事干净利落,不过半个时辰,就一一收拾张罗好了。皇上的营帐宽敞,除了主榻外,那一袭旁榻平日倒也无人使用,如今收拾好了,打算这几夜都躺了将就,又将那弧形的屏风移了榻前,倒遮挡得严实。待他伤势痊愈,也需要三五日,参军议事怕也要耽搁下来,倒不怕自己呆了这里惹了不便。
他这一觉睡得沉沉,这一日都未醒来。我只小心照看着,或是捧本书瞄上几眼。等到夜里倦怠了,见他依旧睡得安稳,便和衣卧榻歇息,只是苦了彩烟,硬要守了身边,不得己,便拉了她与我挤在榻上将就。
等到第二日醒来时,彩烟已不在身边,揉了揉眼睛,估量已近午时,原先是夜不能寐,如今却是常常一昏睡便至第二日晌午。低了头不经意一瞟,却见自己只着中衣,但却整齐熨贴,抬头一看,襟衫正挂了屏风上。定是彩烟替我将衣裳褪下,便起身去拿襟衫。
“醒了?”他的声音从屏风另一侧传来,却是慵松懒散的语气,我不禁一颤。
忙扯下襟衫,一面帮作镇定地答道:“嗯!”一面急急地将它穿好,那一侧却没有回话,待我穿戴好了,方转出屏风,却见他依旧是躺了榻上,不禁暗暗失笑。
一面走上前去,看他脸色已不那么苍白,竟还有一丝气定神闲,也放下了心,不觉舒了口气:“好些了?”
他不答话,却指了那屏风说道:“什么时候将它撤了?”
我瞧他一本正经的模样,余意未尽的质问,早已思量了许久的话,正不知寻了何时开口,迎上他深不可测的目光,踌躇之下刚至口中又咽了回去,恰巧彩烟正掀帘而过,瞧见了我们,忙俯身唤了一声:“皇上”
他却看了我,示意我将那未脱口的话说出来。不过眨眼间,我又将这心思在脑海中思忖半晌,不觉长叹了口气,返头朝彩烟说道:“先下去!”
彩烟诧异不解地望了我,竟伫着不动。这一日之内两次将她遣了下去,与皇上独处。我看了她一眼,稍稍提高音调:“下去吧!”她又瞄了一眼皇上,这才低头转身。
听得脚步声渐渐远了,我才看回他,一面踱到他的榻前,却是半蹲了下来,深吸了口气,又转头看了那屏风,笑了说道:“皇上什么时候要撤了它,不过是一句话!”
他眉尖轻蹙,仿佛察觉到异样一般,只是不解地看了我。
我只伸了手,抚上他的眉宇间,轻轻摩挲,一面慢慢说道:“再这么皱下去,这里真要烙了个川字了!”
“教朕最不省心,还不是你?”他将我的手拉下,嘴角噙了丝嘲笑。我只是笑了笑,并不在意,看着他说道:“皇上什么时候回京?”
“回京?”他这回径直笑了出来,侧头正视了我,一面反问道:“寺玉,你说朕该什么时候回京?”
我迎上他的目光,这样温言软语下的迫人气势,又袭上来,自己也辨不清真假地叹了口气,喃喃低语:“我觉得累了,想要早日离开!”
“离开?”他的脸上一时神色辗转几番,半晌才缓缓开口问道:“去哪里?”
“回宫!”我清晰地将这二字说出口。
他脸上一丝诧异,转而有些惊喜,眼睛一亮,只是一瞬间,又有些不可置信地问道:“真的?”
我点了点头,虽是轻轻阖首,目光却是坚定如炬。他有些欣喜若狂,一手抚过我的肩,将我揽入怀中,我能感觉到他手上的颤栗,这种狂喜的感觉,我也曾有过,甚至有些卑微和恐慌,生怕这片刻的幸福感转眼烟消云散。
他的颤栗没有太久,忽然又推开我,
看向我的眼神已是凌厉尖锐,语气蓦地冷然淡漠:“早日离开?你要我撤军?”
这目光语气蓦地转变,却早在我预料之中,他这般聪睿,不过片刻就恍悟这番话的余意。
“不是撤军!”话已至此,我后退一步,蓦地曲膝跪了榻前,他素知道我的性子,早先在宫里,是身不由己,而此处一跪,是近乎乞求。
他脸上掠过一丝慌张,迎上我的目光却依旧冷然,沉默不语。
“我知道这场战争不是皇上的私怨,御驾亲征不是儿戏,皇上平乱铲逆,不是说撤便能撤,我知道成祖皇帝的遗命,我知道他的身份是皇族忌讳,他的存在可能颠覆朝野,令江山动乱,皇上为了天下安定誓必--!”说到这里,又顿了顿,头也不抬,直视了前方继续说道:“但如果他不是建文帝的后嗣,如果无心江山,如果不与皇上分庭抗衡,皇上可以放过他,不伤他伤命?“
“但他是!”
斩钉截铁声音落了头顶,声过无痕,却是砸在我的心里,我咬了咬牙,一声呵成反驳道:“如果他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记得,那与不是有何区别?”
“什么?”他听得不解,目光犀利像要穿透我一般。
我深吸了口气,慢慢说道:“如果他失去过往的记忆,不知自己的身份,自视寻常百姓,皇上可否放过他?”
他的脸上掠过一丝惊讶,却强隐了下去,只是看着我,等待下文。
我点了点头,缓了缓语气,才慢慢说道:“有一种药,可以令人将前尘往事都忘却,如若让他失去记忆,就与一个寻常百姓无异!”
“前尘往事?”他却喃喃重复这四个字,仔细端详了我半晌才说道:“连你也忘了?”
“是!”心中百转千回地疼痛,脸上却要佯作淡漠的神色。
这一个字落下,却像是落入寒潭深渊,没有一丝回音。
他半晌不回话,却是阖首沉吟,脸上神色莫测。我抬了头,淡淡地说道:“而我,也不再与他相见!”
他蓦地抬了头,眼里却是复杂的神色,一面伸了手要将我拉起,我有些踉跄地站了起来,径直被他拽入怀中,离得近了,却是定定地盯着,仿佛要从我的表情中寻找什么,忽然又俯耳轻声问道:“真的与朕回宫?”
我点了点头,强笑了笑,一面说道:“皇上,我真的累了,身心疲惫,已经倦怠得不愿去想任何事情!”
他又是凝视半晌,忽然低下头,我不禁闭上了眼睛,不料他却是靠了我的肩处,俯了耳旁:“什么时候,你对朕能有这一半的心思!”
声音冷涩凄苦。我蓦地睁开了眼睛,却是僵立这个姿势,直到被他轻推开:“出去!”
我才恍过神来,却见他已闭上了眼睛,脸上已无一丝波澜。我退了下来,慢慢踱出帐,掀开帷幄,正迎上李典的笑脸,却听得身后砰地一声,却是瓷杯狠狠撞在地上裂碎的声音,李典的笑意凝固在嘴角,转而是惊骇不解,我只是低了头,避过他匆忙出了帐内。
一路有些昏沉地走着,只想快些回帐内,终于到了帐口处,却迎面撞上正要出来的人,顺势跌坐了地上,却听得那人急急唤道:“姑娘!姑娘!”我抬了头,正是彩烟担忧惊恐地瞧了我,我想要挑嘴笑笑,示意她自己没事,唇未扬起,泪却落下,一时竟汹涌澎湃不得收拾,将她搅得手足失措,慌得不知如何,又见我几乎要径直坐了地上大声哭泣,又忙将我搂入怀中,一面轻拍我的背上,一面喃喃安慰:“哭吧哭吧,心里不痛快,哭出来就好了!”
五十二
自从与他说过那番话后,连着几日,不闻不见,便是去他的营帐也被侍卫拦了下来。只得折了回来,路过杨大人的帐前,正巧灵儿从帐内出来,见了我却笑了:“姑娘是来找小姐的么?真是巧,小姐也正要去帐里寻姑娘呢!”
我点了点头,朝帐内看了一眼:“离离一人在里面?”
“是啊!”一面说着,一面替我掀开帐帷,我弯腰进去,一眼便望见离离腆着肚子正卧了榻上,慵怠懒散的模样,她见了我,想要坐了起来,我慌忙上前止了她:“别动!”有些无奈地看了她说:“大夫不是说了,产期愈近,愈要小心嘛!”
她笑了笑,却是不置可否,掐指算来,还有二十日左右便要临盆,这些时日越发地不要碰了磕了。照这样子推算,定要在营里出生了。瞧了她不在意的模样,我却是很内疚,若不是为了我,她何需在军营里,比起侍郎大人府上,这里的环境简直恶劣。
她仿佛看出我的心思,却是笑着说:“我又不是什么千金小姐,这点累还是受得起!”
我只有哭笑不得,一面指了她的腹处:“你受得起,他受不起啊!”
她依旧是笑,一面指了榻弦:“寺玉,坐下来吧!”
我顺势坐了下来,她却端详了我一番:“脸色难看了!”
我只是笑了笑……又与她说了些闲话,瞧着她又有些犯困的模样,便起身回了营帐。
回去的路上,又撞见了李典,他见了我忙俯身招呼:“姑娘!”
我点了点头,想要张口询问他的伤势,又觉得实在是多此一举,便噤了声,一面正要越过他,不料他却伫了原处唤道:“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