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地层下陷,而连栋屋的边角没有东西好支撑房子。很久以前有人勉强试过,最后前功尽弃,只塞了混凝土板填住大洞,祈求老天保佑。这里的味道和我印象中类似,依然是霉味、灰尘和尿臊味,只是变得更浓了。
“哦,拜托,”凯文在楼梯边踌躇不前,嘴里恨恨嘀咕,“哦,天哪。”他的声音打在墙上以奇怪的角度反射回来,消失在远处的角落,仿佛有人在暗处低语。他打了个冷颤,不再开口。
其中两块混凝土板有一个人大小,放的人还在土板边缘堆满水泥,显然很满意自己的成果。第三块随便得多,大约四尺乘三尺,斜斜卡着,至于水泥,那就省了吧。
“好了,”凯文在我背后说,声音大了点,“看到了吧?东西都在,依然乱七八糟,我们可以走了吗,嗯?”
我小心翼翼走到地板中央,用靴尖踩了一下混凝土板边角,多年灰尘让它纹丝不动。但当我用上全身重量,我感觉微微一晃,板子动了。只要找到充当杠杆的东西,例如铁条或角落残骸里的金属棒,就能举起混凝土板。
“小凯,”我说,“帮我回想一下,老鼠死在墙里是在我离开的那一年冬天吗?”
凯文双眼缓缓睁大,微弱的灰蒙光束照着他,让他仿佛透明,像屏幕上晃动的投影。“哦,老天,弗朗科,不会吧。”
“我在问你问题,我走之后,老鼠死在墙里,对还是不对?”
“弗朗科……”
“对或错?”
“只是老鼠而已,弗朗科,这里到处都是。我们亲眼看见了,有好几回。”
如此一来,等到天气变暖,已经不会有东西发出恶臭,让居民向房东或市政府申诉。“而且还闻到它们,有腐臭味。”
凯文沉默半晌才说:“对。”
我说:“走吧。”同时一把抓住他的胳膊(非常用力,但我实在松不开),将他匆匆推上楼梯,我感到木板在我们脚下扭曲、断裂。一走出屋外来到台阶,迎向湿冷的微风和细雨,我就拿出手机拨号,打给鉴证科。
被我逮到的鉴证人员不大开心,要么因为周末还来上班,要么因为被我拖出了他温暖舒服的宅男小窝。我跟他说我得到线索,有人弃尸在忠诚之地十六号地下室的混凝土板下。我没有多说细节,例如弃尸时间,只说我需要一组鉴证队和两三名警察,还告诉他他们抵达时,我可能不一定在现场。鉴证人员嘀嘀咕咕,说什么需要搜索令,但我跟他说无论嫌犯是谁,一定是个闯入者,所以也不在乎隐私。但他还是不停埋怨,于是我说大家使用这间屋子起码三十年,根据土地保有权法已经“实质”算是公共场所,不用搜索令,这才让他闭嘴。我在心里将他归类成没用的混蛋,供未来参考。
我和凯文坐在变成学生宿舍的十一号门口台阶,等鉴证人员和他的伙伴过来。在这里足以让我观察各种动向,又不至于让居民将我和将要发生的事情联系在一起。假如事情的发展如我预期,我希望忠诚之地的人将我视为返乡子弟,而不是警察。
我点了一根烟,将烟盒递到凯文面前,他摇摇头问:“我们在干吗?”
“保持距离。”
“你不需要在场吗?”
“鉴证人员都是大人了,”我说,“不需要我牵着他们的手才能把事情办好。”
他依然一脸犹疑。“我们不是应该……你知道,先确定那里到底有没有东西,然后才报警吗?”
我早就想掀开板子了。之前在地下室,我是极力克制才没有掀起来。我捺住性子,没有对他发火。“鉴证人员有适当的挖掘设备,我们没有。万一里头真有东西,他们最不希望的,就是我们胡整乱弄。”
凯文挪动身子,检查自己的臀部。台阶很湿,而他还穿着前一天上班穿的上好衣服。他说:“但你在电话里讲得斩钉截铁。”
我眼角一瞥,发现小凯斜眼看我,困惑中夹杂着一丝戒慎。之后他不再开口,低着头将裤子上的灰尘与蜘蛛网拍掉。我无所谓。这份工作会让人磨出耐性,我又一向自认很有天赋,但我等呀等,感觉仿佛过了一星期,让我简直想杀到鉴证科,抓着鉴证人员发育不全的卵蛋,将他从“魔兽世界”抓过来。
谢伊走到台阶上,一边剔牙一边朝我们遛达过来。“有消息吗?”他问。
凯文想说什么,但被我制止了。“没什么。”
“我看你们去了库伦家。”
“有可能。”
谢伊上下打量马路,我发现他注意到十六号的屋门半开着。“在等什么吗?”
“待着嘛,”我朝他咧嘴微笑,拍拍身旁的台阶。“说不定一会儿就晓得了。”
谢伊嗤之以鼻,但不久还是走上台阶坐在顶端,双脚对着我的脸。“老妈在找你。”他对凯文说。凯文哀号一声,谢伊笑了,拉直领子抵御寒风。
这时,我听见街角传来轮胎压过石子路的声音。我点了一根烟,身体仰靠台阶,掩饰自己的身份,加上一点“不是善类”的感觉。这方面要感激谢伊,他什么也不用做,只要人在就够了。不过,我是多此一举,无论是走下巡逻车的两名警察还是跳下厢型车的三名鉴证人员,我都不认识。“老天,”凯文低声说道,语气不安,“来了好多人,是不是每回都……”
“这还算少的,待会儿或许人更多,看情况。”
谢伊长长一声口哨,一副好大阵仗的表情。
我已经一段时间没有站在封锁线外,以卧底或小市民的身份观看犯罪现场了,几乎忘了鉴证作业是什么景象。鉴证科的小伙子从头到脚包得一身雪白,摇晃着装有邪恶伎俩的沉重箱子,啪哒放下口罩走上台阶,消失在十六号屋里,让我寒毛直竖,看起来像狗一样。
谢伊低声唱起:“三名壮汉来敲门,哇啦哇啦呼拉喂,两名警察加干员,来到塞尔河岸边……”
警察才刚沿着台阶扶手拉起胶带,还没完全封锁现场,居民已经风闻而至,想来一尝鲜血的滋味。满头发卷、包着头巾的老妇人涌出门口,凑在一起议论纷纷,加油添醋(“有个年轻女孩生下孩子,把婴儿扔了。”“老天,真可怕!说到这个,费欧娜·莫利后来胖了好多,你们想会不会是……”)。
男人忽然发现自己需要到门前台阶来一根烟,看看天气如何。满脸青春痘的小伙子和不良少女靠着尾墙,假装满不在乎。五六个庞克小子踩着滑板溜来溜去,嘴巴张开盯着十六号,直到其中一个小鬼撞到莎莉·荷恩,腿后被她狠狠打了一下,他们才回过神来。戴利一家三口走到台阶上,戴利先生伸手不让他太太继续往前。整个场景让我心神不宁,我不喜欢这种搞不清身边有多少人的感觉。
自由区听到流言,就像食人鱼发现猎物一样。在戴齐,侦办小组未经许可莽莽撞撞闯进当地,你在街上不会看到有谁好奇打探,做出这么低俗的举动,顶多是一两个稍具冒险精神的妇人忽然想到前院修剪花木,之后一边啜饮花草茶,一边和朋友分享见闻,大部分居民都是第二天早上从报纸得知来龙去脉。但在忠诚之地,所有人都立刻冲往事发现场。诺兰老太太牢牢抓住一名警察的衣袖,要他解释清楚。从警察脸上的表情看来,他的基本训练显然不包括这一项。
“弗朗科,”凯文说,“那里可能什么也没有。”
“也许。”
“真的,可能是我的幻想。不会太迟吗?现在才……”
谢伊问:“什么幻想?”
“没事。”
“小凯?”
“没事,我要说的就是这个,可能只是我幻想——”
“他们想找什么?”
“我的老二。”我对他说。
“希望他们有带显微镜。”
“去死啦,”凯文语气不悦,揉动一边眉毛看着警察说,“我不想再玩游戏了,我真希望……”
“小心,”谢伊忽然说,“老妈。”
我们三个立刻溜下台阶,动作迅速一致,将头压低,远低于人群的视线。我在居民间瞥见老妈的身影,她交抱双臂抱在胸前站在台阶上,用钻子般的眼神扫视街道,仿佛知道一切混乱都是因我而起,她要我付出代价。老爸站在她身后,掏出一根烟,面无表情看着眼前的纷纷扰扰。
屋里一阵骚动。一名鉴证人员走了出来,举起拇指朝背后一比,说了几句,警察低低窃笑。他打开厢型车,在车里翻翻找找,抓了一把铁橇跑上台阶。
谢伊说:“要是用那个,整栋房子都会垮下来。”
凯文依然坐立不安,仿佛台阶让他屁股发疼。“万一他们毫无所获怎么办?”
“这样的话,咱们的弗朗科就上黑名单了,”谢伊说,“浪费大家的时间。这不是很可怜吗?”
“多谢关心,不会有事的。”
“是啊,是不会,你永远不会有事。他们在找什么?”
“你为什么不问他们?”
一名满头乱发、穿着林普·巴兹提特T恤的学生踅出十一号公寓,一脸宿醉未醒的样子搔搔头问:“出了什么事?”
我说:“回屋里去。”
“这是我们的台阶。”
我掏出警察证,他只说了一声:“哦,可恶!”便拖着脚步走回屋里,难以接受天下竟然有这么不公平的事。
“没错,”谢伊说,“用警徽吓人。”但这只是反射动作,他的眼睛对着消逝的阳光微微眯起,仍然盯着十六号。
这时,一声炮火般的轰然巨响摇撼了整条街道和房子,回荡在幽暗的自由区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