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且就我所知,他是个大好人,一定有许多朋友旧识喜欢他,但我不是。我和凯文唯一的关联是一场自然意外,让我们在一个屋檐下同住了几年。现在我们已经不住在一起,他和我没有丝毫关系,就跟那张长椅上的家伙一样。卡梅尔也是,谢伊也是,老爸和老妈绝对更是。我们彼此不认识,没有半点地方相同,我翻遍神创造的全世界也找不出任何理由告诉我们应该碰面,一起喝茶吃饼干。”
洁琪说:“别这么歇斯底里好不好?你明知道事情没那么简单。”
手机又响了。“才怪,”我说, “就这么简单。”
她用鞋尖戳动落叶,等手机停止嘶吼,接着说:“你昨天怪我们害你被萝西甩掉。”
我深呼吸一口气,语气放缓说:“我不会怪你的,宝贝,你那时还在包尿布呢。”
“所以你才不介意和我见面?”
我说:“我想你甚至不记得那天晚上。”
“我昨天问了卡梅尔,在我们……我只记得一点点。所有往事都会搅在一起,你应该有经验。”
我说:“那回不一样,我记得清清楚楚。”
将近凌晨三点,我朋友威吉在夜店打完工回到停车场,把我该得的钱给我,自己继续当班。我走路回家,路上只剩几个周六醉鬼摇摇晃晃,大声喧哗。我轻声吹着口哨,幻想明天的私奔,为全天下男人感到可怜,可怜他们不是我。我轻飘飘地绕过街角走进忠诚之地,仿佛漫步云中。
我用脚趾头想就知道出事了。街上半数窗户灯火通明,包括我家。只要站在马路尽头竖耳倾听,就能听见屋子里面交头接耳,话语急促,充满兴奋。
我家大门有新的凹痕与刮损,客厅有一张厨房的椅子上下颠倒靠着墙壁,椅脚歪了裂了。卡梅尔穿着褪色花纹睡衣,披着外套,拿着扫帚和畚箕跪在地上清扫破瓷器,但双手抖得非常厉害,碎片扫了又掉出来。
老妈气喘吁吁坐在沙发一角,用湿的洗脸毛巾轻拍破皮的嘴唇。洁琪裹着毯子缩在沙发另一边,嘴里含着拇指。凯文坐在扶手椅上咬指甲,眼神空洞。谢伊手插口袋靠墙站着,双脚踮来踮去,眼睛周围几道亮白圆圈,有如困兽,鼻孔气愤地偾张。他多了一个漂亮的黑眼圈。我听见老爸在厨房喘息咆哮,对着水槽拼命呕吐。
我说:“怎么回事?”
所有人吓了一跳,五双眼睛转过来看我,瞪得又圆又大,眨也不眨,完全面无表情。卡梅尔在哭。
谢伊说:“你真会挑时间。”其他人都没有开口。过了一会儿,我从卡梅尔手里接过扫帚与畚箕,轻轻带她走向沙发,坐在老妈和洁琪之间,然后开始打扫。许久之后,厨房的嘈杂变成鼾声,谢伊悄悄走进去,将所有的尖刀拿出来。那一晚,我们都没有阖眼。
有人把自己那一周的黑工扔给我老爸:四天的灰泥工,不必让失业救济局知道。他将赚到的钱拿到酒吧,想喝多少酒就喝多少。酒让老爸自怨自艾,而自怨自艾让他毫不留情。他颠颠倒倒走回忠诚之地,闯到戴利家门口大吵大闹,吼着要麦特·戴利出来和他决斗,只是这回他做得更凶,竟然开始撞门。他怎么撞也撞不开,像台破旧没力的老爷车,于是他脱下一只鞋子,开始反复朝戴利家的窗户扔。老妈和谢伊就在这时赶到,开始拉他回家。
通常老爸很了解状况,知道晚上到这里就算结束了。但那天晚上,他却有一肚子的火还没消。满大街的人包括凯文和洁琪都站在窗边,听他大骂我老妈是臭婆娘,谢伊是没用的蠢蛋,还有跑来帮忙的卡梅尔是贱女人。老妈骂他废物、畜生,祈祷他哀号而死,下地狱烂掉。老爸要他们三个立刻放手,否则等他们晚上睡着,他就要拿刀割断他们喉咙。他一边叫嚷,一边用尽全身力气痛打他们三个。
这都不稀奇。差别在于他从前只会在家里发飙,打破一这个界限就好像放开煞车,猛踩油门。卡梅尔用铁口直断的漠然语气低声说道:“他变得更糟了。”没有人看她。
凯文和洁琪在窗边尖叫,要老爸住手,谢伊咆哮叫他们进去,老妈高声责怪老爸喝酒都是他们的错,老爸大骂等他上楼就要他们好看。后来,有人打电话(整条街就只有哈里森姐妹家有电话)报警。那个年代,报警就跟拿海洛因给小孩子或朝神父骂脏话一样,是天大的禁忌。但我家却把哈里森姐妹逼到极点,非得打电话报警不可。
老妈和卡梅尔哀求警察不要将老爸带走——因为丢脸——他们竟也乐意配合。对当时许多警察来说,家暴就像破坏自己家里的东西,虽然很蠢,但也许称不上犯罪。他们将老爸拖上楼扔进厨房,之后便离开了。
洁琪说:“那天是很糟没错。”
我说:“我想就是那天让萝西下定决心的。从小到大,她老爸不断警告她,麦奇家是一群卑鄙龌龊的野蛮人,她都不理不睬,还是爱上我,跟自己说我不一样。结果就在她再过几小时就要将一生交到我手中,在她心里所有微小疑虑膨胀成一千倍的时候,麦奇家出场了,亲自向萝西展现她老爸的论点。在所有邻居面前上演一场烂秀,大吼大叫,怒骂咆哮,像一群嗑了天使丸的丑八怪在那里狗咬狗。她一定会想我在家里是什么样子,心底一定会怀疑我是不是也和他们一样,潜藏的性格是不是再过不久就会浮出台面。”
“所以你还是离开了,即使没有她。”
我说:“我想我得自力更生。”
“我曾经想过这点,想你为什么不回家。”
“要是有钱,我早就跳上飞机直奔澳洲,离这里越远越好。”
洁琪问:“你还怪他们吗?或者只是说醉话?我是说昨天晚上。”
“对,”我说, “我还怪他们,所有人。这么做或许不公平,但人生有时候就是像个老贱人一样。”
我手机哔了一声,是短信。嗨,弗朗科,我小凯,不是想烦你,我知道你忙,但有空回电好吗?我们聊聊,谢了。我直接删除。
洁琪说:“可是,假如她并没有甩掉你呢?万一事情不是那样呢?”
我没有答案,甚至连问题都听不大懂,而现在要找答案,感觉也迟了几十年。她见我没有理会,便耸耸肩开始补上唇膏。我望着荷莉随着解开的秋千链子疯狂转圈,小心翼翼让自己脑中只想着她该不该加围巾,她要多久才会气消想吃东西,还有我要什么口味的披萨。
第十章 这辈子最幸福的一天
吃了披萨之后,洁琪去关心加文去了,荷莉求我带她去皇家都柏林学院里的圣诞溜冰场。荷莉溜冰像精灵,我则像神经系统故障的大猩猩。对她来说这样更好,因为这样她就能取笑我撞墙。等我送她回到奥莉薇亚家,我们已经玩得精疲力竭,被流行圣诞歌曲搞得有点亢奋,心情也好转许多。莉儿见到我们满身大汗,蓬头垢面,开心笑着出现在门口,也忍不住露出微笑。
我进城和朋友喝了几杯,然后回家——双峰区从来不曾这么美丽——打开Xbox干掉几窝僵尸,接着上床睡觉。睡前,我想到又能正常上班很是高兴,甚至想明天一早就去亲吻办公室的门。我是对的,正常生活过一天是一天。即使我对天挥拳,发誓再也不要踏进那个鬼地狱一步,我心底也很清楚忠诚之地不会放过我。它不准我离开那间房子,它会亲自找上门来。
星期一午餐时间,我刚搞定毒帮卧底小子的事,介绍新奶奶给他认识,办公室的电话就响了。 “我是麦奇。”我说。
组里总机布莱恩说:“找你的私人电话,你要接吗?我不想打扰你,只是听起来……呃,很紧急,这么说还算轻的。”
又是凯文,一定是。这么多年了,依然是个黏人的小混蛋。才跟着我一天,就以为是我最最要好的死党或伙伴,或者什么别的。越早让他死心越好。“他妈的,”我按着突然不停跳动的眉毛说, “接过来。”
“是女士,”布莱恩说, “而且语气不好,可别怪我没有事先警告你。”
是洁琪,哭得非常厉害。 “弗朗科,谢天、谢地,求求你,你一定要过来。我不懂,我不晓得怎么回事,拜托你……”
她泣不成声,声音义尖又细,完全不在意难堪或自制,我顿时脊背一凉。
“洁琪!”我怒斥道, “告诉我,到底出了什么事?”
我几乎听不懂她的回答:什么荷恩、警察,还有院子。
“洁琪,我知道你很不好受,但我需要你好好讲。深呼吸,然后告诉我怎么回事。”
她上气不接下气。 “凯文,弗朗科……弗朗科……天哪……是凯文。”
我又是脊背一抽,这回更强。我说:“他受伤了?”
“他——弗朗科,哦,老天……他死了。他——”
“你在哪里?”
“老妈家。老妈家外头。”
“凯文在那里?”
“对——不是——不在这里,在后面,在院子。他、他……”
她又开始口齿不清,拼命抽泣。我说:“洁琪,你听我说,你需要坐下来喝点东西,确定有人在旁边照顾你。我马上就到。”我的外套已经穿到一半。在卧底组,没有人会问你早上去了哪里。我挂上电话,开始狂奔。
就这样,我又来了,回到忠诚之地,就像我不曾离开。我头一回出走,它等了二十二年才拉紧链条,这一回它只给了我三十六小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