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恨你!”接着猛力甩门。五号顶楼的化外之民(那对雅痞夫妇)正在哄孩子上床:爸爸抱着刚洗好澡、穿着门色睡衣的小孩,抓着他在空中摇晃,朝他肚子吹气,妈妈笑着弯身将被子摊开铺平。马路对面,我老爸和老妈应该像两个死人坐在电视前,各自不晓得在想什么,看能不能直到上床之前都不和对方说话。
那天晚上,世界一片肃杀。我平常很喜欢危险,只钉危险能让人无比专注,可是那天不同。我感觉地表就像巨大的肌肉在我脚下起伏折曲,让所有人腾空飞起,让我再次看清这场游戏里谁是老大,谁又是微不足道的无名小卒。空气中的诡异颤动提醒我,我所相信的一切都是未知数,所有基本规则随时会变,而且庄家永远会赢。就算七号忽然塌陷,压垮荷恩一家和他们的圣诞老人,五号轰然起火,将雅痞夫妇和小孩烧成灰烬,我也不会意外。
我想到荷莉,想到她在象牙塔中,努力思索世界没了凯文叔叔要怎么继续,还有可爱的史帝芬小子穿着他的全新风衣,努力不去烦恼我在他背后下指导棋。我想到我母亲,想到她在教堂牵起我父亲的手,为他生儿育女,而且相信这么做很好。我想到自己、曼蒂、伊美达和戴利一家人今晚各自默默坐在一个角落,努力揣想没有萝西牵引的这二十二年究竟算是什么。
十八岁那年,萝西头一回对我提起“英格兰”。那火是周六夜,春天,我们在盖立根酒吧。盖立根在我们那个世代家喻户晓,人人都能说出一段往事,没有也会借别人的故事来说。都柏林每一个穿西装打领带的中年人都会兴致勃勃告诉你,当年凌晨三点警方临检酒吧,他是怎么抱头鼠窜,或者他在U2发迹之前请他们喝过酒,或是在那里遇到现在的老婆、狂舞乱跳被人撞掉牙齿,甚至嗑药睡死在洗手间,周末过完才被人发现。
那个地方既像鼠窝,又像火灾必死的巢穴,黑漆斑驳,没有窗户,墙上用范本喷漆画满巴布·马利、切·格瓦拉和其他当红人物的肖像。不过,它深夜还营业——多少算有,因为老板没有贩酒执照,深夜只有两种黏稠的德国酒可供选择,两种都会让人变得有点娘,而且酩酊大醉——现场音乐像抽奖一样,永远不晓得接下来会听到什么。现在的小孩避之唯恐不及,我们当年却爱死这个调调。
那天晚上,我和萝西去听一个新的华丽摇滚乐团“火星唇膏”演唱,她之前听过觉得很棒。还有其他乐团,反正有什么听什么。我们畅饮上等德国白酒,微醺地踩着舞步。我喜欢看萝西跳舞,看她扭腰摆臀,头发飞扬,笑
嘴角弯成弧线。她跳舞总是表情多变,从来不像其他女孩一脸痴呆。
酒吧里的感觉越来越好,乐团当然比不上齐柏林飞艇,但歌词很犀利、鼓手很棒,全团散发着不顾一切的光芒。我们豁出一切,就算这辈子不能飞黄腾达也无所谓,因为在那一刻,唯一能摆脱没有未来、靠政府接济、在套房公寓混吃等死的命运的,就是拥抱音乐。这样的气氛让乐团不一样,给了他们一点魔力。
贝斯手弹断了一根弦,证明自己不是玩票的。趁着换弦的空档,我和萝西走到吧台边买酒。 “刚才的酒烂透了。”萝西对酒保说,一边拿着上衣扇风。
“是啊,我知道,我猜是用止咳糖浆做的,在通风的橱柜里摆上几周,就可以拿出来卖了。”酒保喜欢我们两个。
“比平常的还逊,你这批货很差,到底有没有像样一点的酒啊?”
“但很够劲,不是吗?不然干脆甩了男朋友,等我打烊带你去更棒的地方。”
我说:“你想现在就吃我一拳,还是待会儿被自己的女朋友教训?”酒保的女友顶着鸡冠头,手臂爬满刺青,我们和她也处得很好。
“那我选你,因为她比你更厉害。”他朝我们眨了眨眼,就去找零钱给我了。
萝西说:“我有件事要告诉你。”
她一脸严肃,我立刻将酒保抛到脑后,开始暗自疯狂计算日期。 “哦,什么事?健力士有人要退休,下个月。我老爸说他抓住机会就向厂里游说,只要我想,那份工作就是我的。”
我松了一口气。 “哇,帅呆了。”我说。换成别人,我肯定很难这么开心,尤其又和戴利先生有关,但她是我的萝西。 “好棒,真有你的。”
“我不想去。”
酒保从吧台下将零钱塞给我,我接了过来。 “什么?为什么?”
她耸耸肩膀。 “我不要老爸给我的东西,我宁可自己争取,而且反正——”
鼓手一阵兴奋乱敲,乐团再度开始演奏,盖过了萝西的下半句。她笑了笑,指着酒吧后方,那里通常静得连自己在想什么都听得见。我牵着她的手在前头带路,挤过一群戴着无指手套、眼影涂得像浣熊、蹦蹦跳跳的女孩。她们身旁围了一圈不善言词的家伙,心想只要缠得够久,或许能赢得佳人一吻。
“这里,”萝西说,一边坐到砖块封死的窗户壁架上。 “他们还不错,我说台上那些家伙,对吧?”
我说:“他们棒呆了。”那星期我每天在城里走动,四处问人需不需要零工,却几乎只换来讪笑。全世界最脏的餐馆征求厨房工人,让我满怀希望,心想没有正常人会干这种工作,但经理一发现我住哪里就拒绝了,隐隐暗示厨房曾经掉过东西。过去几个月来,谢伊每天都在冷嘲热讽,说家里高材生读了这么多书,竟然连一份养家活口的薪水都挣不到,而酒保才刚收走我最后一张十镑钞票。我管他什么乐团,只要音乐够吵够快,让我脑袋放空,就是好乐团。
“哦,不对,他们还可以,没那么好,而且有一半归功于这个。”萝西举起酒杯指着天花板。盖立根酒吧有五六盏灯,多半是用类似打包绳的绳子捆成的,由一个名叫谢恩的人负责,只要拿酒太靠近操控台,他就会扬言揍人。
“什么?你说灯光?”谢恩不知道怎么弄出迅速移动的银色闪光,将乐团渲染得粗俗狂暴,看来待会儿肯定有人要下台算帐了。
“没错,就是谢恩,他很棒,是他让他们生色的。这个团完全靠气氛,只要拿掉灯光和服装,就只是四个傻蛋。”
我笑了:“哪个乐团不是这样。”
“是啊,算是,可能吧,”萝西隔着杯缘侧头看我一眼,神情近乎羞涩说, “我可以跟你说一件事吗,弗朗科?”
“说吧。”我喜欢萝西的心思,假如能住到她心里,肯定会开新得一辈子不想离开,每天东走西看。
“我想做的就是这个。”
“你说灯光?帮乐团打灯?”
“没错。你也知道音乐会让我变一个人,我从小就想进这个圈子。”我知道,所有人都晓得,忠诚之地只有萝西一个小孩将坚信礼的钱拿区买专辑。但这是她头一回提到想当灯控。 “我唱歌五音不全,而且对创作一窍小通,不管写歌或弹吉他,统统不行,但我喜欢这个。”她扬起下巴对着来回移动的灯光说。
“是吗?为什么?”
“因为那家伙让乐团变得更棒,就这么简单。不管他们表演得好或坏,就算听众只有两三只小猫,也不管有没有人注意到他,无论如何,只要他在就会让乐团变得比原来更好。要是他够厉害,本事够高,每次都能让他们好上几百倍。我喜欢那种感觉。”
她眼中的神采令我开心,跳舞过后,她头发乱得狂野,我伸手抚平她的头发。 “是很不错,的确。”
“而且只要做得好,结果就会不一样,我很喜欢。我从来没有那种经验。我在纺织厂缝好缝坏根本没有人在乎,只要不出错就好,这是唯一的重点,到健力士工作也不会例外。我希望自己有一技之长,不但做得很棒,而且要有举足轻重的地位。”
我说:“看来我得让你溜进盖提剧院后台玩开关了。”但萝西没有笑。
“天哪,是啊,你想想看。这里只有一些不入流的玩意儿,想想要是拥有货真价实的没备,比方说在大型酒吧里,假如替巡回演出的好团工作,每两天就能摸到小一样的器材……”
我说:“我不要你跟着一票摇滚乐手去巡回,谁晓得你会煞到谁。”
“你可以一起来,管理乐团道具。”
“这我喜欢,到时我会练出一身肌肉,连滚石合唱团都不敢碰我的女人。”我秀了秀手臂上的二头肌。
“你有兴趣吗?”
“我可以‘测试’女歌迷吗?”
“你这个色坯,”萝西开心地说, “不行,除非我先跟摇滚明星上床。说真的,你想做吗?我说乐团道具领班之类的。”
她是认真的,她确实想知道。 “想啊,我会做,毫不考虑。听起来很棒,可以旅行,听好音乐,又不会无聊……问题是我不可能有这样的机会。”
“为什么?”
“哎,你少来了,都柏林有多少乐团请得起道具领班?你认为这些家伙行吗?”我朝火星唇膏撇撇头,他们看起来连回程的公车钱都没有,更别说雇帮手了。 “我敢打赌他们的道具领班是某人的弟弟,负责将鼓塞进某人老爸的厢型车后座里。
萝西点点头。 “我想灯控也一样,每年就那么几场演唱会,肯定只要有经验的老手。没有课程可以上,也没地方实习,什么都没有,我查过了。”
“我想也是。”
“所以,假设你真的打算跨出去,无论如何都想做的话,你会选择从哪里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