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侧头好正眼看着荷莉,她抱着克拉拉抱得有点紧,但脸上不动声色。“小甜心,”我说, “你知道凯文叔叔星期天不会出现了,对吧?”
荷莉低头贴着克拉拉。 “嗯,因为他死掉了。”
“是啊,亲爱的。”
她匆匆地斜瞄我一眼。 “但我有时候会忘掉,就像莎拉今天跟我说了一个笑话,我很想告诉他,后来才想起来他已经死了。”
“我知道,我也是这样,你的脑袋需要时间调整,之后就不会了。”
她点点头,用手指梳着克拉拉的鬃毛。我说:“你也知道这个周末到奶奶家,大伙儿心情一定很糟糕,对吧?不会像多娜告诉你那样好玩的。”
“我知道,我想去因为我想在那里。”
“好,小乖,我们再看看。”
沉默。荷莉帮克拉拉的鬃毛扎了一个辫子仔细检查,接着说:“爸爸。”
“怎么?”
“我想起凯文叔叔的时候,偶尔不会哭。”
“没关系,小甜心,这很正常,我也是。”
“假如我很关心他,不是应该哭吗?”
我说:“小甜心,我想遇到这种情况,世界上没有规定一个人该怎么反应,你可能得自己慢慢去发觉。你偶尔会想哭,偶尔不会,偶尔会气他抛下你走了。但无论如何,你都要记得这些感觉很正常,脑袋里会有什么想法也一样很正常。”
“《美国偶像》里面的人讲到死掉的人都会哭。”
“是啊,但你不能忘了那是哪里,小甜心,那是电视节目。”
荷莉用力摇头,头发拂过了双颊。 “爸爸,不对,那个不是电视,是真人。他们都会讲自己的故事,比如奶奶人很好,很相信他,但后来死了。他们都会哭,有时候连葆拉也会掉眼泪。”
“我想也是。但这不表示你也应该哭。每个人不一样,而且跟你说一秘密:那些人常常是假装的,好让更多人投他们的票。”
荷莉仍然半信半疑。我记得自己头一回目睹死亡,是在我七岁的时候,新街有个远房亲戚心脏病发,老妈带着我们几个小鬼去守灵。过程和凯文的守灵式差不多,泪水、笑声、往事、堆积如山的三明治、整夜喝酒、唱歌、跳舞。
有人带了手风琴,还有人带了《马里欧·兰莎全集》。比起葆拉·阿巴杜和《美国偶像》,我得到的丧亲入门教学健康多了。这让我不禁想到,我是不是该带荷莉去参加凯文的守灵式才对,虽然那天有老爸闹场。
我一想到要和谢伊共处一室,却不能剁烂他,我的脑袋就一阵晕眩。我想到自己当年只是一个毛头小子,却为了萝西而光速成长。又想起老爸对我说过,男人应该知道自己愿意为了什么而死。为你心爱的女人与小孩,做他们要你做的,即使比死还难。
“这样吧,”我说, “星期天下午,我们一起去奶奶家,就算待一下也好。虽然我们会谈到凯文叔叔,但我向你保证,大家会用自己的方式面对。他们不会一直掉眼泪,要是你都没哭,也不要觉得自己做错了,你觉得这样有帮助吗?”
荷莉马上精神一振,甚至抬头看我,而不是盯着克拉拉。 “嗯,可能吧。”
“唔,那么,”我的脊椎仿佛被冰水浇灌,但我必须像大人一样咬牙忍住。 “我想就这么办吧。”
“真的吗?一定?”
“嗯,我现在就发短信给洁琪姑姑,要她转告你奶奶,说我们到时过去。”
荷莉说:“好。”接着又长叹一声,但这回我感觉她肩膀放松了。
“另外,假如你现在好好睡一觉,我敢说你醒来感觉会更好,睡觉哕。”
荷莉扭着身体躺好,让克拉拉抵着下巴。 “帮我盖被子。”
我帮她盖上被子,刚刚好不会太紧。 “今晚别做噩梦了,小乖,好吗?只准作好梦,这是命令。”
“好,”她眼睛已经眯上,缠着克拉拉鬃毛的手指也开始放松。 “晚安,爸爸。”
“晚安,小甜心。”
我早该发现的。过去十五年,我和手下小伙子一次次死里逃生,靠的就是我从来不曾错过半点征兆。走进房间闻到刺鼻的烧纸味、电话闲聊对方语气里的兽性。我没注意凯文身上的征兆已经够糟了,疏忽荷莉身上的迹象更是千万个不应该。
我该看到的,看到征兆有如火光在玩偶四周闪烁,有如毒气充满那个舒服的小房间,不停告诉我:危险!
然而,我却离开床边,切掉大灯,移开荷莉的袋子免得遮住夜灯。她扬起脸庞,对我低声呢喃。我弯身亲吻她的额头,她更往被子里钻,发出一声满足的轻叹。我看着她看了好久,凝视她的浅发披垂在枕头上,睫毛在双颊留下针状的影子。之后,我轻轻离开卧房,将门关上。
第二十章 别再回来了
干过卧底的警察都知道,没有比上工前一天更特别的感觉。我想升空前倒计时的航天员也应该明白此理,还有等着跳伞的伞兵。光线变得耀眼夺目,硬得有如钻石,见到的每张脸都美得令人屏息。你的心灵澄澈如镜,每一秒都像平缓大地开展在你眼前,几个月来困扰着你的事情也豁然开朗。你可以痛饮整天却无比清醒,填字游戏就像小孩子玩的拼图一样简单。那一天感觉就像一百年。
我已经很久没接卧底了,但周六早晨醒来,我立刻认出那种感觉,在卧房天花板上的摇晃暗影中,还有我喝的最后一口咖啡里。当我和荷莉在凤凰公园放风筝,在家陪她写功课,一起用太多奶酪煮了太多通心粉,我心里的想法也徐徐就位,缓慢却沉稳。到了周日午后,我们两个坐上车越过丽妃河,我已经知道该怎么做。
忠诚之地感觉干净、纯洁,仿佛来自梦境,龟裂的圆石路上洋溢着明晰的柠檬光泽。荷莉握紧我的手。 “怎么了,小乖?”我说, “你改变心意了?”
她摇摇头,我说:“你可以改变心意的,你知道。你只要开口,我们就立刻去挑一张精灵公主故事的DVD,买一桶比你小脑袋瓜还大的爆米花。”
她没有咯咯笑,甚至没抬头看我,而是将肩上的背包拉紧,扯了扯我的手。我们一起离开路边,迎向那一片诡异的淡金色光晕。
老妈拼了,努力想让那个下午尽善尽美。她狂烤东西,屋里所有表面堆满了方姜饼和水果塔,早早就叫大家全员到齐,还要谢伊、崔弗和加文出去买圣诞树,结果买回来的树太宽了,客厅根本摆不下。我和荷莉到的时候,广播正好在放平克·劳斯贝。卡梅尔的小孩站得整整齐齐,围着圣诞树挂装饰品,所有人分到一杯热腾腾的可可,就连老爸都被请到沙发上,毯子盖住膝盖,看起来好像很清醒,有家长的威严,感觉就像走进上世纪五十年代的广告一样。
然而,这么古怪的装模作样显然失败了。所有入神情疲惫,戴伦斜眼瞪人,我知道他快撑不下去了。但我晓得老妈用心良苦,只可惜她抗拒不了平常的老习惯,马上说我眼睛四周都是皱纹,一张脸像牛肚,顿时让我的感动烟消云散。
我无法不看谢伊,目光一直离不开他。他像轻微发烧似的躁动不安,脸庞泛红,双颊更加凹陷,眼里闪着危险的光芒。但真正吸引我的,是他在做的事。他手脚大开坐在扶手椅上,猛抖一脚膝盖,一边和崔弗聊高尔夫,两人谈得又快又投入。人都会变,但就我所知,谢伊厌恶高尔夫的程度只比他讨厌崔弗少一点,因此他这么做只有一个理由,就是走投无路。他状况很糟,我想这个发现应该会有用处。
我们狼狈地走过老妈的全套圣诞装饰——绝对不要批评妈妈的圣诞品位。我趁电台播放《圣诞宝贝》的时候,悄悄问荷莉:“还可以吗?”
她潇洒地说:“棒极了!”说完便回到那群表姐弟妹身边,让我没办法多问。这小孩对我们家的规矩倒是学得真快,我开始在心里盘算之后要怎么帮她还原。
等大伙儿的肚子都撑到警戒线,老妈心满意足之后,加文和崔弗便带着孩子去史密斯菲德的圣诞市集。 “走点路把姜饼消化掉。”加文拍拍肚子说。
“别赖在姜饼头上,”老妈火了。 “盖文·科格,你变胖可不是我的厨艺害的。”加文嘀咕几句,痛苦地看了洁琪一眼。他很有技巧,只是有点大意,他想让我们一家人在这个艰难时刻聚一聚。
卡梅尔帮孩子穿上外套、围巾与毛帽,荷莉直接站在多娜和艾合丽之间,仿佛她也是卡梅尔的小孩。穿好之后,他们就出门了。我从客厅的窗子看着他们闹哄哄地走在街上,荷莉紧勾着多娜的手臂,两人就像一对连体婴,完全没有回头向我挥手。
家人是团聚了,却不像加文期望的那样。我们全都懒洋洋地坐在电视前,没有人开口,直到老妈从圣诞装饰的闪光中回过神来,将卡梅尔拖到厨房用保鲜膜处理剩下的糕点。我趁洁琪被抓去之前,悄悄跟她说:“出去抽根烟吧。”
她像个知道老妈会趁她落单甩她巴掌的小孩一样,忧心看着我。我说:“宝贝,有点大人的样子好不好?你越早克服……”
屋外寒冷、晴朗而平静,屋顶上的天空刚从浅浅的蓝白变成淡紫,洁琪依照惯例坐在最底下的台阶,两双长腿和紫色皮靴勾成三角形,伸出一只手说:“在你开口之前,先把烟给我,我的烟被加文拿走了。”
我帮她和自己各点了一根烟,接着用悦人的语气对她说:“你和奥莉薇亚到底在想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