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说我需要假装了?”
卡梅尔开始落泪,谢伊说——语气不凶,但听起来像是这星期讲过不知几百次了——“哦,小梅,拜托。”
“我忍不住嘛。我们难道不能好好相处,一次也好?在发生这么多事情之后?可怜的小凯死了,再也不会回来了。我们为什么还在这里相互厮杀?”
洁琪说:“哎,卡梅尔亲亲,我们只是斗嘴,不是认真的。”
“别把我算进去。”谢伊对她说。
我说:“我们是一家人,宝贝,家人都会这样。”
“这白痴说得没错,”谢伊说, “真难得。”
卡梅尔哭得更伤心了。 “想想上星期五我们还坐在这里,我们五个……我快乐得都要飞上月球了,真的,完全没想到是最后一次,你们知道吗?我还以为才要开始。”
谢伊说:“我知道,但你可不可以振作一点?就当为了我,好吗?”
卡梅尔用指节揩去一滴泪水,却止不住哭泣。 “原谅我,但萝西的事情之后,我就有预感坏事可能发生,你们难道都没感觉?可是我刻意不去想它,结果现在变成这样,你们觉得是报应吗?”
我们异口同声:“卡梅尔,拜托。”卡梅尔还想说什么,却被既像抽泣、又像哽咽的声音打断。
洁琪的下巴也在抽搐,这里眼看就要变成哭泣大会了。我说:“我告诉你们什么让我感觉最差,就是我上周六晚上不在这里,而他……”
我脑袋靠着扶手匆匆摇头,没有把话说完。 “那是我们最后的机会,”我对着渐暗的天空说。 “我应该来这里的。”
谢伊斜瞄我一眼,目光嘲讽,我知道他没有上当。但两姐妹睁大眼睛,咬着下唇充满同情。卡梅尔掏出手帕,让泪水稍等一会儿,现在有一个男人需要关心。 “哦,弗朗科,”洁琪伸手拍拍我膝盖说, “谁晓得会发生这种事?”
“这不是重点,重点是我已经错过了他二十二年,却连最后几小时也没有把握。我只希望……”
我摇头摸出另一根烟,试了几次想把它点着。 “算了,”我用力抽了两口烟,让声音平静下来,说, “快点,告诉我,跟我叙述那天晚上,我错过了什么?”
谢伊嗤之以鼻,立刻讨来两姐妹一起瞪他。 “等一下,我想想,”洁琪说, “就是个傍晚,你懂我的意思吗?没什么特别的,对吧,卡梅尔?”
两姐妹看着彼此,努力思索。卡梅尔擤了擤鼻子,说:“我想凯文心情有点闷,你们不觉得吗?”
谢伊嫌恶地摇头,肩膀对着她们,让自己置身事外。沽琪说:“我觉得他没事,和加文一起陪孩子踢足球。”
“可是他抽了烟,吃完晚饭之后。凯文只有心情很差才会抽烟。”
果然。只要有老妈在,私下交谈就难上加难(凯文·麦奇,你们两个在嘀咕什么?既然那么有趣,我们也要听……)。凯文想找谢伊谈一一被我置之不理之后,那个笨小子一定会这么做,想不出更机灵的点子——就得跟他在台阶抽烟。
小凯肯定手足无措,烟拿不好,结结巴巴说出让他心烦意乱的破碎事实。这一切慌乱只让谢伊好整以暇,哈哈大笑:“老天爷,兄弟,你真的相信是我杀了萝西·戴利?你完全搞错了,你想知道究竟怎么回事的话……”
他抬头匆匆瞄了窗户一眼,将香烟摁熄在台阶上。 “但现在不行,没时间。我们晚点碰面,好吗?你得先离开再回来,不能直接到我公寓,否则老妈一定会想知道我们要干吗,酒吧到时也关了,但我可以和你约在十六号。不会很久的,我保证。”
假如我是谢伊,我就会这么做,就这么简单。凯文肯定不会喜欢再去十六号,尤其是深夜,但谢伊比他聪明,也比他急切多了,而凯文一向耳根子软。他绝对想不到应该害怕自己的亲哥哥,而且不是兄弟间的害怕,小凯天真得让我下颚发疼。
洁琪说:“我发誓,弗朗科,那天实在没什么,跟今天差不多,一样踢足球,之后吃晚饭,看一会儿电视……凯文很好,你真的不用自责。”
我问:“他有打电话吗?或者接电话?”
谢伊匆匆瞅我一眼,眯着眼睛打量我,但没有开口。卡梅尔说:“他和一个女孩不停发短信——艾玲,对吧?我叫他不要欺骗对方的感情,但他说我什么也不懂,现在和以前不一样了……他对我很凶,凶得很,我说他很闷就是这个意思。这是我最后一次看到他,结果……”她语气里带着一丝消沉与受伤,眼泪随时又要出来了。
“没别人了?”
两姐妹摇摇头。我说:“嗯。”
洁琪说:“怎么了,弗朗科?有什么差别吗?”
“光头神探出马啦,”谢伊对着金黄色的天空说, “看你怎么办,宝贝。"
我说:“这么说吧,关于萝西出了什么事,凯文又出了什么事,我听到一大堆说法,没有一个让我满意。”
洁琪说:“谁不是呢?”
卡梅尔一边用指甲戳破扶手上的油漆泡泡,一边说:“人生难免有意外,有时候事情就是错得离谱,没有规则也没有理由,你知道吗?”
“不,梅儿,我不知道。对我来说,这就跟别人塞给我的说法一模一样,全是狗臭屁的垃圾,根本配不上萝西或凯文。要我吞下去,我一点兴趣也没有。”
卡梅尔用斩钉截铁的沉重语气说:“什么说法都没用的,弗朗科,我们都心碎了,再好的解释也无法挽回这一点。你就不能放手吗?”
“就算我可以,很多人也不愿意,其中一个热门说法更指控我是头号坏蛋。你认为我应该置之不理吗?是你要我常常回来的,想清楚这代表什么。你要我每个星期天回到一个认为我是杀人凶手的地方?”
洁琪往上坐了一点,说:“我已经跟你说了,那只是闲扯,会过去的。”
我说:“好,假如我不是坏人,小凯也不是,那你告诉我,到底出了什么事?”
我们沉默良久。他们还没出现,我们就听见声音了。孩子闹哄哄地一起说话,低声吱吱喳喳,淹没在马路尽头的耀眼晚霞中。三角形的影子从光里浮现,男人高得像路灯,小孩彼此交融、闪动。荷莉高喊:“爸爸!”虽然我分不清哪个影子是她,依然举手挥舞。他们的影子在他们前方蹦蹦跳跳,在我们脚边留下神秘的图案。
“真好。”卡梅尔喃喃自语,深呼吸一口气,手指压着眼睛下方,让眼泪尽情宣泄。
“真好。”
我说:“下回有机会,你们把剩下的说完,告诉我上周日到底发生了什么。”
谢伊说:“后来没了,老妈、老爸和我上床睡觉,小凯和洁琪各自回家,”他将香烟扔出扶手,站起身来。 “就这样。”
我们一回屋里,老妈立刻加强马力,惩罚我们刚才留她一个人操作可怕的机器。她对蔬菜狂下重手,以惊人的速度发号施令:“你,卡梅尔或者洁琪或者卡梅尔,随便,开始弄马铃薯。谢伊,把那个放在那里,不对,你白痴啊,那里。艾合丽,亲爱的,帮奶奶擦一下桌子。还有弗朗科,你进去和你老爸说话,他回房去了,需要人陪。快去啊!”她用抹布甩了我脑袋一下,要我行动。
老妈说话的时候,荷莉正粘着我,拿着她在圣诞市集买的彩绘瓷器给我看,说她准备送给奥莉薇亚,同时详细描述她怎么遇到圣诞精灵。听见老妈对我下令,她立刻回到其他小孩身边,我感觉她很能审时度势。我也想学她,但老妈就是有办法念个不停,威力惊人,而且抹布已经再度对准我的方向,我只好逃之夭夭。
卧房比屋里其他地方冷,而且很安静。老爸躺在床上竖起枕头靠着,除了倾听房外的声音(或许吧),显然无所事事。他身旁的那一堆轻软的东西,从桃红装潢、须边摆设到立灯沉抑的灯光,让他看来格格不入,显得更强壮、更野性。
你可以看出女孩予为什么会为他拼命,为了那轻斜的下巴、傲然突出的颧骨和始终闪着蓝光的眼眸。在那不值得信赖的灯光下,他仿佛还是当年的吉米·麦奇。
是他的手泄了底,简直一团糟。手指肿胀内弯,指甲又白又粗,仿佛已经开始腐坏,而且不停在床上扭动,不安地抽拔毛毯松脱的线头。房间弥漫着疾病、药物和脚臭味。
我说:“老妈说你想聊聊。”
老爸说:“拿烟来。”
他看起来似乎还很清醒,但我老爸一辈子都在努力锻炼自己的耐力,要让他形容憔悴没那么容易。我从老妈的梳妆台抓了椅子到床边,但没有太靠近。 “我想老妈不准你在这里抽烟。”
“那个贱人,叫她去死吧。”
“真高兴你们感情还这么好。”
“你也去死吧,拿烟来。”
“不可能。你要气死老妈是你家的事,我可要继续当她的乖宝宝。”
老爸咧嘴笑了,但不是开心。 “祝你好运,”他说。忽然间,他似乎完全醒了过来,更用力瞪着我的脸。 “为什么?”
“为什么不?”
“你这辈子从来不在乎她开不开心。”
我耸耸肩说:“我女儿很迷她奶奶,只要不让荷莉看到我们把对方撕成两半,就算我必须每周找一个下午咬牙巴结老妈,我也愿意。你要是好好求我,我连巴结你都肯,起码荷莉同在这个房间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