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很多人不会相信我,我可能会坐牢,你希望那样吗?”
荷莉的声音沉了下去,闷闷朝着地板:“不希望。”
“我想也是。即使我没有坐牢,事情又会怎么样?你觉得你爸爸会怎么说?”
不确定的喘息,小女孩迷惑了。 “他会很生气?”
“他会大发脾气,气你和气我,因为我们没有跟他说。他再也不会准你来这里,不会再让你看到我们任何人,你奶奶、我,还有多娜。他一定会想尽办法,不会让你妈妈和洁琪姑姑再瞒他一次的。”沉默几秒,让荷莉听进去。 “还有呢?”
“奶奶,她会很难过。”
“奶奶,还有你两个姑姑,还有你的表哥、表姐和表妹。他们都会心碎,不知道怎么办。有些人甚至不会相信你,到时就是一场大战。”又是故意沉默。“荷莉,小乖,这是你想要的吗?”
“不是……”
“当然不是,你希望每个星期天都能过来,和我们大家享受美好的下午对吧?你希望奶奶能帮你做海绵蛋糕庆生,就像她替路意丝做的那样,也希望等你手掌够大,戴伦会教你弹吉他,”这段话飘向荷莉心中,轻柔诱人,揽着她将她拉近。 “你希望大家团聚在一起,一起去散步、做晚饭、说说笑笑,不是吗?”
“嗯,就像正常的一冢人。”
“对啊,而正常的一家人会彼此照顾,家人就应该这样。”
荷莉就像麦奇家的小孩,做了最自然的选择。尽管只是短短一句,话诏间却带着新的确定:“我不会告诉任何人。”
“连你爸爸也不说?”
“对,连他也不说。”
“乖女孩,”谢伊说,语气无比温柔舒缓,让我眼前的黑暗火红沸腾。“小乖,你是我最心爱的小侄女了,对吧?”
“嗯。”
“这是我们的特别秘密,你可以向我保证吗?”
我心里想着哪些方法可以杀人不留证据。就在荷莉做下承诺之前,我深呼吸一口气,接着将门推开。
屋子里很动人。谢伊的公寓干净空旷,简直和军营一样整齐。地板老旧,橄榄绿窗帘褪色变淡,家具既不成套,也没有特色,白墙上空无一物。洁琪跟我说他在这里住了十六年,自从费尔兹太太那个疯老太婆死了,公寓空出来之后便住进来,但感觉依然像是暂住而已,两小时之内就可以打包离开,不留下任何痕迹。
他和荷莉坐在小木桌旁,课本摊在两人面前,看起来就像古老画作里的人物。阁楼里一对父女,随便你挑哪一个世纪,两人完全沉浸在神秘故事里。高高的灯洒出一池亮黄,将单调房间里的他们照耀得有如珠宝般璀璨。荷莉金发,穿着红宝石色羊毛衫,谢伊身上是深绿套头衫,头发闪着黑蓝色的光芒。他在桌下放了一张踏脚凳,让荷莉的脚不会悬空,署起来是房里最新的东西。
美好的画面只持续了一秒,接着两人就像偷抽大麻烟被逮到的青少年一样,吓得跳了起来。荷莉和谢伊就像彼此的倒影,两双蓝色眼眸同样闪着惊慌。荷莉说:“我们在算数学!谢伊伯伯在帮我!”
她满脸通红,正常得很,我还以为她已经变成冷血间谍了昵。我说:“嗯,你有跟我说过。做得怎么样?”
“还好。”她匆匆瞄了谢伊一眼,但他紧盯着我,面无表情。
“很好,”我走到他们背后,随意看了几眼。 “看起来很不错,很好。你跟伯伯说谢谢了吗?”
“说了,说了好多次。”
我眉毛一挑看着谢伊,他说:“对,她说了。”
“嗯,这样真好,我最喜欢有礼貌的人了。
荷莉紧张得简直坐不住椅子。 “爸爸……”
我说:“荷莉甜心,你下楼到奶奶那儿把数学作业写完。假如奶奶问我和谢伊伯伯跑去哪里,就跟她说我们在楼上聊天,很快就会下去了,好吗?”
“好,”她开始将东西慢慢收进书包, “我不用跟她说其他事情,对吧?”
她可能对着我讲话,也可能是谢伊。我说:“没错,我知道你不会,亲爱的。我和你晚点再聊,现在先下去吧,快。”
荷莉收拾完毕,再次来回看了我和谢伊一眼。她脸上错综复杂的表情,绞尽脑汁想要解决大人都无法解决的难题,让我看得只想打断谢伊的膝盖。她起身离开,从我面前走过,肩膀顶了顶我的身侧。我好想将她紧紧抱在怀里,但我只是伸手摸摸她柔软的头发,轻轻捏她的颈背一下。我们听她快跑下楼,踩着厚地毯有如轻盈的精灵,老妈家里传来热烈迎接她的声音。
我关上房门说:“我还在想她的除法怎么会突飞猛进了呢?很好笑,对吧?”
谢伊说:“她不笨,只是需要有人帮她一把。”
“嗯,我知道,但你却主动帮忙。我想你听了应该很高兴,我真的非常感谢,”我将荷莉之前坐的椅子拉到亮黄的灯光之外,谢伊够不着的地方,然后坐了下来。 “你这地方挺不错的。”
“谢了。”
“我记得费尔兹太太在墙上贴满圣比奥的肖像,房里都是丁香精油的臭味。老实说,你随便弄也不可能比之前糟。”
谢伊缓缓靠回椅子,仿佛悠闲自在,但肩膀肌肉却像准备跳跃的老虎紧绷着。 “刚才是谁说到礼貌的?我看你需要来杯酒。威士忌,可以吗?”
“有何不可,正好当开胃酒。”
他椅子一斜,伸手到餐具橱里拿了酒和两只酒杯出来。 “要冰块吗?”
“拿吧,既然要喝就照规矩来。”
想到放我一个人在房里,他眼中闪过一丝戒慎,但已经骑虎难下。谢伊拿着杯子走进厨房,我听见开冰箱、放入冰块的声音。威士忌是妤货,纯麦蒂尔康奈。 “你品位不错。”我说。 “怎么,你很意外?”谢伊摇着冰块让杯子变凉,一边说, “别跟我说你要加水。”
“少瞧不起我。”
“很好,想加水的人不配喝这种酒,”他倒了两杯酒,各三指高,一杯放在桌上推到我面前,举起另一杯说:“干杯!”
我说:“敬我们。”同时和他互碰酒杯。金黄的威士忌尝起来热辣辣的,带着大麦和蜂蜜味,气愤的感觉瞬间从我体内蒸发。我又变得像平常一样冷静自制、蓄势待发。全世界只剩我们两人,隔着摇晃的桌子彼此对望,耀眼灯光在谢伊脸上留下迷彩般的图案,暗影堆积在每一今角落。感觉非常熟悉,熟悉到令人放松,仿佛我们已经为了此刻排演了一辈子。
“那么,”谢伊说, “回家是什么感觉?”
“棒极了,就算拿全世界来交换,我也不要。”
“告诉我,你是真的打算以后常回来,或只是安抚卡梅尔而已?”
我朝他咧嘴微笑:“我会这么做吗?我当然是认真的。你觉得开心或兴奋吗?”
谢伊扬起一边嘴角说:“卡梅尔和洁琪认为你是因为想家才回来,她们很吃惊,非常意外。
“我真受伤,你是说我不在乎家人吗?也许对你如此,但我很在乎其他人。”
谢伊对着杯子微笑。 “是啊,你回来什么企图都没有。”
“让我告诉你一点:谁做事都会有企图。不过你的小脑袋别担心,不管有没有企图,我都会经常回来,让卡梅尔和洁琪开心。”
“很好,记得提醒我教你怎么陪老爸上厕所。”
我说:“因为你明年不常在家,有自行车店那些事要忙。”
谢伊眼眸深处闪过某种神色。 “嗯,是啊。”
我向他举杯:“干得好,我猜你一定追不及待了。”
“是我挣来的。”
“当然,那还用说。不过有一件事:我会常来,但不表示我会搬回家住。”我朝公寓兴味盎然地打量一圈说, “有些人生活比较精彩,你懂我的意思吧?”
又是眼神一闪,但他依然语气平淡:“我没有要你搬家。”
我耸耸肩说:“唔,总是得有人待在家里。也许你不晓得,但老爸……他不怎么喜欢住赡养院。”
“这我也没问你的意见。”
“当然没有,只是提醒你:老爸跟我说他已经想好应变计划。假如我是你,我会开始算算他手上的药。”
这回他眼里的火光燃起来了。 “等等,你现在是交代我对老爸的义务吗?凭你?”
“老天,不是,我只是转告消息。我可不希望到时出了差错,让你悔恨终生。”
“悔恨什么?你想数药丸自己去数,我这辈子都在照顾你们几个,以后再也别说什么轮到我。”
我说:“你知道吗?我劝你最好早点放弃这个想法,别老以为自己是黄金战士,从小到大保护我们。别误会,旁边看是很有趣,但幻觉和妄想只有一线之隔,而你一直在这条线的两端摇摆。
谢伊摇摇头。 “你根本不晓得,”他说, “他妈的一点概念都没有。”
我说:“是吗?我和凯文前两天稍微聊过,聊你怎么照顾我们。结果你猜?我说的是凯文当年的印象,不是我的。他只记得你把我们关在十六号地下室。小凯当时几岁?两岁,还是三岁?二十年后,他还是不喜欢去那里。对啦,他那晚真是被照顾到了。”
谢伊猛然后仰,同时哈哈大笑,椅子颤巍巍地歪斜着。灯光将他的双眼与嘴巴变成奇形怪状的暗影。他说:“那天晚上,老天爷,对哦,你想知道那天晚上发生了什么事吗?”
“凯文尿裤子,差点精神分裂,我拼命扳动窗户的木板想逃出去,双手磨得稀巴烂,这就是那天晚上发生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