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葛洛夫的迪斯科舞厅,在城北,找新的可爱女人搭讪,半夜被赶出来,理由是老套的太吵太闹,带外面的啤酒入场。走路回家,途中在运河边把剩下的啤酒喝完。三点左右到家,安眠药的药效应该开始消退,只见亲爱的父亲躺在楼梯底端的血泊中,我们大吃一惊。接着是人工呼吸,可惜太迟,疯狂敲打哈里森姐妹家的房门,猛打电话叫救护车。这些事除了中途停留,几乎都是真的。
也许我们会被逮到,不管有没有天赋。我们毕竟是业余杀手,遗漏了太多东西,也有太多地方可能出错。就算在当时,我也约略意识到这一点。但我不在乎,我们有机会。
我们准备好了。我心里已经准备好未来每一天记得自己是弑父凶手,但那一天,我和萝西·戴利去盖立根,她对我提到英格兰。
我没有跟谢伊说我为什么抽手。他起初以为我只是跟他开玩笑。但他后来慢慢发现我是说真的,他就越来越急躁。他试着威胁我、恐吓我,甚至哀求我,可是全都没用。于是有一天,他掐住我的脖子,把我抓出黑鸟痛揍一顿。我过了一周才有办法站直走路。我几乎没有还手,因为在我心底深处,我认为他打得有理。我血流满面,看不清他的脸,但我想他可能在哭。
我说:“我们现在不是谈这个。”
谢伊根本没听进去,他说:“我起初以为你只是退却厂,事到临头突然没胆。我一直这么认为,直到几个月后我和伊美达·提尼谈过,我才明白是怎么回事。原来根本和胆量无关,而是你只在乎你要的东西。一旦发现更简单的出路,其他就不值半毛钱。不管家人、我、你亏欠的一切或我们做的承诺,你都当成放屁。”
我说:“让我搞清楚一点,你怪我没有杀人?”
他满脸厌恶地撅着嘴,我不晓得看过多少次这副表情,小时候我每回想跟上他,他就是这样看我。 “别耍小聪明。我怪你是因为你以为光凭这点比我了不起。听着,你的警察弟兄或许觉得你是好人,甚至你自己也这么认为,可是我清楚得很,我知道你是什么货色。”
我说:“老兄,我跟你保证,你根本不了解我是什么样的人。”
“是吗?那起码我知道一点,这就是你干警察的理由,因为我们那年春天差点干下的事情,还有它给你的感觉。”
“你说我突然有股冲动,想弥补罪恶的过去?你多愁善感的样子真可爱,只可惜猜错答案,很抱歉让你失望了。”
谢伊哈哈大笑,龇牙咧嘴的狞笑,让他仿佛变回当年那个不顾一切的年轻人。 “弥补你个头。我们家的弗朗科不搞这一套,死也不可能。错了,我是说你一旦有了警徽当靠山,就能为所欲为了。告诉我,警探先生,我实在很想知道,你这一路来躲掉了多少惩罚?”
我说:“这种事不需要你这个笨头伤脑筋,什么如果、但是和几乎都是放屁,我什么也没做。我可以走进爱尔兰任何一所警察局,招出那年春天我们计划的每一个细节,但除了浪费警察时间,我什么麻烦都不会惹上。这里又不是教堂,没有人会因为想法邪恶而下地狱。”
“是吗?告诉我那件事没有改变你,我们做计划的那一个月,跟我说你事后觉得自己没变。少来了。”
老爸当年揍下第一拳之前常说,谢伊老是不晓得什么时候住手。我用应该能吓阻他的语调说:“我的乖乖,你该不会把你对萝西做的事情怪在我头上吧?”
他嘴唇又是一撅,既像抽搐又像咧嘴咆哮:“我只是告诉你,我不想在自己家里看你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明明你和我是一丘之貉。”
“是啊,兄弟,我是。我们也许聊过不少有趣的事情,我和你,不过一旦讲到残酷的现实,事实是我没碰过老爸一根指头,事实是你杀了两个人。你可以说我疯了,但我可是看得出来两者不同。”
他下颚再度绷紧。 “我对凯文什么都没做,完全没有。”
换言之,交心时间结束了。我沉默片刻,接着说:“是我脑袋不清吗?但我怎么觉得你好像希望我点头微笑,然后离开?你开开恩,告诉我不是这样。”
恨意又从谢伊眼里浮现,有如热闪电般纯粹莽撞。 “你自己左右看看,警探,你难道没发现吗?你又回到原点了。你的家人再度需要你,你还是亏欠我们,但这一次你必须回报。不过算你好运,这回假如你还是不想留下尽你的本分,那刚好,我们就是需要你离开。”
我说:“假如你认为我会让你置身事外,那我看你比我想的还要昏头。”
屋里暗影浮动,将他的脸庞变成野兽面具。 “是吗?看你怎么证明,蠢猪。凯文这回没办法说我晚上不在,你的荷莉比你懂事多了,不会告家人的密,就算你扭着她的手臂逼她开口,把她的话当成圣经,别人可能不这么认为。滚回你的警察小窝吧,让你那些警察兄弟帮你吹喇叭,吹到你感觉好一点为止。你什么都没有!”
我说:“我不晓得你哪来的想法,竟然认为我想证明什么。”说完我一掀桌子,将它推到谢伊身上。谢伊哀号一声,被桌子压得直往后退,玻璃杯、烟灰缸和威士忌酒瓶砰地弹开。我踹开椅子扑向他,忽然发现自己进来就是为了杀死他。
转眼间,谢伊抓起酒瓶朝我脑袋挥来,我发现他也想杀我。我向旁边一闪,感觉酒瓶划开我的太阳穴,让我眼冒金星。但我乘机攫住他头发,抓着他脑袋猛撞地板,直到他用桌子将我挡开。他和我一样强壮,一样愤怒,一样不肯放开对方。我们脸颊贴着脸颊,像恋人般紧紧交缠。两人这么靠近,其他人在楼下,加上十九年的练习,让我和谢伊静得几乎没有发出声音,只有剧烈喘息与身体撞到东西的声响。我闻到动物愤怒的热气与棕榄香皂味,将我一下子拉回童年。
谢伊用膝盖顶我胯下,挣扎着爬开想站起来,但还来不及做到就被我抢先一步。我用手臂扣住他,将他翻过来,朝他下颚就是一记上钩拳。等他回过神来,我已经用膝盖压着他的胸膛,拔枪抵着他的前额,枪口对准眉间。
谢伊僵住不动,我说:“本警察告知嫌犯涉及谋杀,径行将他逮捕。本人引述嫌犯的说法,嫌犯要我‘滚开’。本人表示方如果主动配合,逮捕就能平顺进行,并要求嫌犯伸出手腕以便戴上手铐。嫌犯随即愤怒攻击,击中本人鼻子,请参考附件相片。本人试图离开现场,但嫌犯挡住门口,本人被迫掏出武器,要求对方让开,但遭嫌犯拒绝。”
“我是你的亲哥哥,”谢伊低声说。他刚才咬到舌头,说话时嘴角带着血泡。 “你这个龌龊的小杂种。”
“唷,瞧瞧谁在说话呀,”怒火几乎将我抬离地板,我看见谢伊眼中闪过一丝恐惧,这才发现自己差点扣下扳机。感觉就像喝香槟那么痛快。 “嫌犯继续攻击本人,并且不停表示‘我要杀了你’,以及‘我宁可死,也不要进他妈的监狱’。本人试图安抚嫌犯,向他表示事情可以和平解决,并再次要求他和我前往警局,在警方戒护下讨论案情。嫌犯非常激动,似乎没有听进本人的劝说。这时,本人开始怀疑嫌犯可能服用药物,例如海洛因,或罹患心理疾病,因为嫌犯行为极不理性,似乎飘忽不定——”
谢伊下颚紧绷。 “别的不说,你还要把我说成疯子,你就是想让别人这样看我。”
“只要能把事情搞定就好。本人多次尝试说服嫌犯坐下,以便稳住场面,但迟迟没有效果。嫌犯越来越激动,开始喃喃自语不停走动,用拳头捶墙和自己的头部。后来,嫌犯抓起……咱们选个比酒瓶严重一点的东西好了,我知道你不想被人当成娘娘腔。你有什么?”我环视房间,可不是嘛,工具箱就收在五斗柜底下。 “我敢说里头一定有扳手,对吧?嫌犯从打开的工具箱抓起长扳手,请参考附件相片,不停威胁要杀害本人。本人命令嫌犯放下武器,同时避开对方的攻击范围。但嫌犯不停逼近,朝本人头部挥击。本人闪身避开,朝嫌犯胸部射击一枪示警。别担心,我不会弄脏家具的。本人警告嫌犯,假若他再度攻击,本人就必须开枪一一”
“你不会这么做的,难道你要对你的荷莉说,你杀了谢伊伯伯?”
“我什么屁都不会对荷莉说。她唯一需要知道的,就是再也不要靠近这个笨到发臭的家庭。等她长大,几乎不记得你们了,我再向她解释你魁个杀人败类,罪有应得。”
鲜血从我太阳穴的伤口滴到他身上,大滴大滴地渗进他的套头衫,溅了他满脸,但我们都不在乎。 “嫌犯再度试图用扳手攻击本人,这回成功击中,请参考医疗报告和头部伤口相片。你等着瞧吧,小子,等着看头伤有多好用。攻击让本人直觉地扣下扳机,本人认为,若非受到攻击惊吓,本人应该不至于让嫌犯一枪毙命。然而本人也认为,就当时情况而言,使用武器是唯一的选择,只要延迟开枪,本人就有生命危险。证词签名,巡佐警探弗朗科·麦奇。既然没有人可以否证我这份简洁利落的证词,你想他们会相信吗?”
谢伊的神情不再有丝毫保留。 “你真让我想吐,”他说, “你这个叛徒!”说完啐了一口鲜血在我脸上。
强光闪过我眼前,有如阳光打在碎玻璃上,照得我头重脚轻。我知道我开枪了。沉默巨大无比,不停向外蔓延,直到寂静淹没了全世界,不留半点声音,只剩下我规律的喘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