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箱子扔过围墙会发出太多声音,于是她将箱子放回之前的藏匿处,然后拔腿离开(就是我听见后院里的窸窣和重击声响),迎向闪亮的新生活。
这个说法几近完美,解释了所有事情,除了一点:船票。即使萝西计划跳过不搭晨班渡轮,暂避风头一两天,免得我像《欲望街车》里的斯坦利杀到码头,她也会想办法处理那张票,不是更换,就是卖了。那两张票差不多花了我们一周的薪水,她绝不会让它们在壁炉后方腐烂,除非她别无选择。
另外一个版本是谢伊和洁琪提的,不过两人角度不同。有人半路拦住萝西,她当时要么是去执行版本一,要么是准备和我碰面。
我选择向版本一妥协。它在我心里待了大半辈子,早已占据一个舒服的小角落,有如深得难以拔出的子弹,只要不去碰,几乎感觉不到它的尖锐。版本二却将我的整颗心彻底炸开。
那是星期六的傍晚,“约定日”前一天,我最后一次见到萝西。我正要去工作。我有个朋友叫威吉,是停车场夜班警卫,他有个朋友叫史蒂分,是夜总会保镖。只要史蒂分休假,威吉就代他班,而我代威吉的班。于是大家都有钱拿,大家都开心。
萝西头发蓬松,双唇水润光泽,身上飘着让人会傻笑的花香,靠在四号门前的扶手上,和伊美达·提尼和曼蒂·库伦一起等茱莉·诺兰下来。
天气很冷,薄雾模糊了空气,萝西双手缩进袖子里,不停朝手呵气,伊美达不停地跺脚,三个小孩在马路尽头的路灯下荡秋千。茱莉房里大声飘出《堕落的爱》,空气弥漫着周六夜晚的刺激,有如苹果酒嘶嘶作响,散发香气,令人沉醉。
“弗朗科·麦奇来了,”曼蒂戳了戳两个女孩的肋骨,对着空气说,“那头发,他还以为自己多帅呢,对吧?”
“嗨,姑娘们。”我朝她们咧嘴微笑。
曼蒂个子小皮肤黑,身上只看得到穗饰和石洗牛仔布。她完全不理我。“还好他不是冰淇淋,否则一定把自己舔死。”她对两位女同伴说。
“我比较希望有人舔我。”我挑着眉毛说,三个女孩立刻尖叫。
“弗朗科,过来,”伊美达撩动她烫过的头发,大声喊我,“曼蒂想知道——”
曼蒂尖叫一声,伸手去捂伊美达的嘴巴。伊美达身子一闪说:“曼蒂要问你——”
“你闭嘴!”
萝西笑了,伊美达抓住曼蒂的双手往旁边拉。“她想问你家的那个家伙想不想去看电影。”
伊美达和萝西咯咯笑,曼蒂双手贴着脸颊:“伊美达,你可恶!我脸都红了!”
“你是应该脸红,”我对她说,“老牛吃嫩草,他才刚开始刮胡子,你知不知道?”
萝西笑弯了腰。“不是他!不是凯文!”
“她是说谢伊!”伊美达喘着气说,“谢伊想不想——”她笑得说不下去。曼蒂高声尖叫,又将脸埋进手里。
“我很怀疑,”我遗憾摇头说。麦奇家的男人向来对女人很有一套,而谢伊更是出类拔萃。由于从小看着他,因此当我年纪稍长,渐通人事,还以为喜欢的女孩都会自己投怀送抱。萝西曾说,谢伊只要瞄女孩一眼,女孩胸罩就会自动弹开。“我想我们家谢伊可能比较喜欢男人,你知道我的意思吧?”
三个女孩又放声尖叫。老天,我真是爱死刚出门的姐妹淘了,简直像包好的礼物一样完美,缤纷得有如彩虹,你只需要用力一挤,看看哪一个是送给你的。我知道三人之中最棒的女孩肯定属于我,一想到这个我就感觉自己变成了史提夫·麦昆,身旁有辆机车,能够载着萝西飞越屋顶。曼蒂大喊:“我要告诉谢伊,说你这样讲!”
萝西攫住我的目光,偷偷瞧我一眼。等曼蒂告诉谢伊的时候,我们两个早就远渡重洋了。“随便你,”我说,“别告诉我妈就好,要说最好谨慎一点。”
“曼蒂会让他转性的,对吧?”
“我向老天爷发誓,伊美达——”
这时,三号的门开了,戴利先生走出来。他卷起裤腿,交叉双臂靠着门框。
我说:“晚安,戴利先生。”他置之不理。
曼蒂和伊美达转头看着萝西。萝西说:“我们在等茱莉。”
“很好,”戴利先生说,“我和你们一起等。”他从衬衫口袋掏出一根压扁的香烟,开始小心翼翼地抚平。曼蒂捻起套头衫的毛球仔细打量,伊美达将裙子拉直。
那一晚,就连戴利先生都让我满心欢喜。想到他周日醒来的表情是原因之一,但不只如此。我说:“戴利先生,你今晚似乎盛装打扮,难道也要去迪斯科?”
戴利先生下巴一抽,但目光还是粘着三个女孩。“妈的希特勒!”萝西双手插进外套口袋,暗暗骂了一句。
伊美达说:“我们去看茱莉为什么拖这么久,好不好?”
萝西耸耸肩说:“也好。”
“拜拜,弗朗科,”曼蒂露出酒窝,朝我大胆一笑,“代我问候谢伊。”
萝西转身离开之前,抿起嘴唇朝我眯了一眼,只有短短一秒,表示眨眼和亲吻,接着跑上四号的台阶,奔进漆黑的走道消失不见,从此离开了我的生命。
接下来有无数的夜,我睁大双眼裹着睡袋,置身凯斯·穆恩与发臭的摇滚乐手之间,将那最后五分钟切成碎片,寻找蛛丝马迹。我觉得自己就要疯了。其中一定有什么,绝对有,但我敢对着日历上的所有圣人起誓,我没有漏掉一丝一毫。而现在,我忽然觉得自己并没有疯,也不是全天下最容易上当的笨蛋。我甚至觉得自己从头到尾都是对的。疯狂和睿智只有一线之隔。
字条里没有半句话是对我说的,完全没有。我一直自以为是,毕竟她甩掉的人是我。但我们原本的计划就得甩掉许多人,在那天晚上。字条可能留给她的家人或姐妹淘,甚至整个忠诚之地。
我们以前的房间传来老爸的声音,像是被人勒死的水牛。凯文翻了个身,在梦中喃喃自语,伸直手臂猛捶我的脚踝。雨势变大了,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雨水渗入了黑夜。
我说过,我喜欢赶在意外的前面。因此,我必须设法摆脱萝西没能活着离开忠诚之地的想法,努力撑过这个周末。
第二天一早,等我说服戴利家将手提箱交到我手上,而且不需要报警后,我就得找曼蒂、伊美达和茱莉谈谈。
老妈大约七点起床。虽然下着雨,但她起来时,我还是听见床垫弹簧吱嘎几声。走进厨房之前,老妈绕到客厅门口待了好一会儿,看着我和凯文,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我闭着眼睛。后来她哼了一声,微微带着嫌恶,接着便走开了。
早餐多得吓人:鸡蛋、咸肉片、香肠、血肠、炸面包和炸西红柿。这样的阵仗绝对意有所指,但我不晓得那意思是“你看,我们没有你也过得很好”或“虽然你不值得,但我还是为你做牛做马”,还是“假如你吃到心脏病发,咱们就算扯平了”。
没有人提起手提箱,大伙儿显然都在扮演一家和乐。我无所谓。凯文将手边食物统统扫进嘴里,不时隔桌偷瞄我几眼,像个见到陌生人的小孩。老爸默默吃着,要添食物的时候才会嘟囔几声。我一眼盯着窗外,开始朝老妈下手。
直接问她只会让我罪孽深重:你对我们不闻不问了二十二年,现在竟然想知道诺兰家的事,就这样反复跳针。想进入老妈的数据库,必须靠否定法。前一天晚上,我发现五号漆成特别可爱的粉红色,这肯定能让不少人抓狂。“五号粉刷得不错。”我说,让她有东西反驳。
凯文满脸惊讶,用“你疯了吗”的眼神看我。“感觉像天线宝宝吐在墙上。”他咬着炸面包说。
老妈的嘴唇抿到看不见了。
“雅痞,”她说了一句,仿佛那是某种病。“他们是做信息产业的,我说那一对,谁晓得什么意思。我说了你一定不信,他们找了个安亲保母①,你听过没有?一个年轻女孩,俄国还是哪里来的,反正就是那一带。我这辈子都念不出她的名字。小孩才一岁,可爱得很,但只有周末才能见到爹地或妈咪。我不晓得他们干吗要生孩子,实在不懂。”
我适时出声表示诧异:“霍利家的人呢?他们去哪儿了?还有穆里根太太?”
“房东把房子卖了,霍利家只好搬去塔拉。我在这间房子把你们五个拉扯大,从来没请过保母。我敢用性命打赌,那小孩一定是靠无痛分娩生的。”
老爸放下手边的香肠问我:“你以为现在是公元几年?穆里根太太十五年前就死了,那老太婆都他妈的八十九了。”
听到这句话,老妈立刻忘了那对无痛分娩的雅痞。她最喜欢死亡。“来吧,猜猜还有谁死了。”凯文翻了翻白眼。
“谁?”我立刻顺水推舟。
“诺兰先生。一辈子没生过病,结果有一天望完弥撒,从教会回家就挂了。心脏病,非常猛。你觉得怎么样?”
诺兰先生,很好。开场白来了。“真惨,”我说,“愿神让他安息。我以前常和茱莉一起玩,很久以前了。她后来怎么样了?”
“去思力哥了,”老妈说,语气阴沉满足,仿佛她讲的是西伯利亚。她挖了一大块炸的餐点到盘子里,坐到餐桌边。她的话匣子打开了。“跟工厂一起搬了。她回来参加葬礼,整张脸像个大象屁股,被助晒器搞的。你现在都去哪里望弥撒,弗朗科?”
老爸哼了一声。“不一定,”我回答,“曼蒂·库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