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到在这样醉生梦死的地方,竟设了一间工整明朗的书房。华容添披衣坐在窗边摇椅上,轻轻摇晃了几下,侧头对我笑道:“真大胆,这里也敢找来。茶在桌上,自己倒。”
我顾不得喝茶,直接走到他面前问:“蔺家究竟出什么事了?这两日的传言越来越令人不敢相信。”
“你来问这事的?”华容添歪着头看我,“你家秦大人没告诉你么?”
“他认为我没有必要知道。”
“确实没有必要,都是朝堂中的事。”华容添放下手中书卷,凝神看向窗外,“牵连了不少人了。”
“现在外面人心惶惶,王爷,蔺丞相辞官、蔺淑妃被废,蔺家真的要垮了吗?”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蔺丞相辞官隐退实属被[奇`书`网]逼无奈,蔺淑妃被打入冷宫……相信是为人所害。如今蔺水蓝可是孤身作战了。”
“为何会这样?”
“盛极而衰。”
这不过是推搪之词,我嘟起嘴表示不满,“你们总以为我什么都不懂。”
华容添思索许久,又开口解释,“赈灾款出了纰漏,被一些官员钻了空子,中饱私囊。其中有好几人是蔺丞相的门生,往年也是一样,他们为了贿赂孝敬恩师,不惜贪污巨款、自毁长城。皇上勃然大怒,原想彻查,但蔺丞相得知风声后立即引咎辞官,至少还保住了家族的脸面。可惜皇上不罢休,将吴千雁堕胎一案和进贡脂粉掺药一案又提出来重审,蔺淑妃被冠以妒忌成狂的罪名打入冷宫。”
我忽觉双腿有些发软,皇上再宠爱一个女人,也不会把她当妻子看待。
“蔺家得势五十余载,终究会有没落的一日。新的贵族又会崛起,循环往复,自古以来如此。”
“城里抓人是抓什么人呢?”
“无非是一些跟贪污案有牵连的人。一门豪族垮台,不单是他们一家人的事。”
“唉……没想到会这样瞬息万变。”
华容添惬意闭上眼睛,深深吸气,“你闻闻,是什么香?”
我走至窗前,向外瞧了瞧,是一株桃花刚好长得与二楼平齐高。左手抓住窗台,上身全探了出去,右手极力向下伸去,想要够到哪怕一朵花。
身边的摇椅吱嘎响了声,接着我的腰被华容添扶住了。他拉我回来,自己探身下去,轻易便摘下一朵小花。
原本紧张的心绪顿时放松了下来,我盯着他手中的灿烂桃花,想起相遇的最初,他看我时迷离的目光。原来我并非记性不好,只是没有用心去记。
华容添将桃花别在我发髻一侧,目光赞赏:“发髻比从前梳得好看多了。”
“在家闲得慌,便跟娘学这些。我还会做菜、做糕点了。”
“你自己的娘呢?还在苏州?”
心里咯噔一下,有些慌张,他从未问过我的家世,或者说从来没谁问过。
见我没吱声,华容添倒是先说了:“我不该问,若你有娘亲,早就会说起了。”
我象征性的垂下头,表示难过。
“秦夫人,还有别的事么?”他客气问道。
我摇摇头,他能这样待我尚且不错,要想回到从前,已经不可能。
从醉月楼出来,又遇见官兵抓了人,大多行人都躲在两旁的屋檐下走,不敢上官道。可惜了这时节的花团锦簇、落英缤纷。
自从有了济民堂,我陪秦夫人的时间自然少了许多,这日为了补偿,我们带了几名女眷,上南郊去放纸鸢。
春风拂面,裙袂飞扬。碧空如洗,莺啼燕语。传闻此处是纸鸢胜地,许多富家小姐带丫鬟出来嬉耍,也有寻常人家的女子热热闹闹地结伴而行。
我们找了块柔软的草地,席地而坐,秀秀带着两个丫头去放纸鸢了。秦夫人看上去气色很好,半眯着眼望着湛蓝的天空,惬意、安详。五彩斑斓的纸鸢渐渐升起,零星点缀在空中,令天空不再寂寞。
我打算拿出些糕点来吃,一回头,竟看见了一身火红袈裟的罗净。他身边的魁梧身影不正是长庆王?我忙垂头倚在秦夫人身边,小声嘀咕:“他怎么还跟着他……”
“你说谁?”
“噢……是相国寺的罗净大师,和长庆王。”
秦夫人仍然望着天,这些事原本就与她没有多大关系。忽然叹了口气,幽幽看着我:“于归,你可要给我们秦家生个男丁,不然,我下了地府没法向他爹交待……”
我乖顺点头,安慰她。可惜,这根本无法由我自己决定。在她肩头蹭了蹭,撒娇一般:“娘,别说这样的话,你要好好教训公子才行,不然我自己哪里能生儿子?”
她轻轻颔首,抚摸我的头,“于归,这两年,多亏有你。”
我正想答话,忽然感觉秦夫人身子一沉,往一侧倒了下去。忙直起身子扶住她,心猛地好似空了一般,不知所措望着她煞白的面容。好半天,我提上一口气,嘶喊一声:“娘——!”
她倒在我怀里,血色渐渐褪去,眉间仍藏了一份凄楚。这具身躯还是暖的,至少比我要暖。一想到她要凉下去,我害怕极了,瞪大眼睛盯着她,期望她能睁开眼说一句话。
可是我的眼泪先滴了下来,落在她脸颊,悄然滑落。
“她怎么了?”一个熟悉的声音自头顶响起,我抬头看着罗净,呆呆说:“她……怎么了……”
“你别慌。”罗净顾不上我,立即蹲下替秦夫人诊脉,眉头越收越紧,最终长叹一声:“油尽灯枯,恐怕撑不过今晚。”
“怎么会?!”我带着哭腔朝他吼,“去年一个大夫也说油尽灯枯,她都平安无事活到了现在!你这个臭和尚,凭什么咒她!”
罗净冷静说:“能从去年撑到今年,全靠你悉心照料。可如今,她阳寿将尽,无力回天。”
我不信,咬牙切齿道:“我不信!”
秀秀她们大概察觉到这边的动静,纷纷跑回来,看见秦夫人躺在我怀里,吓得大喊大叫。
罗净高声喝道:“别慌,赶紧扶你们秦夫人回府去!”
几人七手八脚扛起她来,送上轿子。我抹了抹眼角的泪,看也不看罗净一眼便上了轿。不过我知道他一定会跟来。罗净是高僧,他不会骗我,难道秦夫人真的……我不忍再想下去,深深呼吸,气沉丹田,就算没有别的办法,至少我还有法术为她续命。
许久没运气,竟有些控制不住体内相克的两种灵力,小心翼翼避开魔性,巧妙冲开了罗净封住我的几个穴道。反掌渐渐合并,收住法力。一股暖暖的正气从身体内散发,渐渐萦绕全身。没想到现在法力强大得令自己都难以想象,恐怕连罗净都不是我的对手了。
下了轿,几人合力将秦夫人抬进屋去。回头一看,发觉罗净和长庆王赶着马车跟来了。
长庆王粗犷而狰狞的面目如旧,我心中生厌。可他既然来了,没有不招待的道理,我正色道:“王爷请稍坐,民妇命下人上茶来。寒舍简陋,王爷如若坐不习惯,先行离去亦可,不必知会民妇了。”
“好一个民妇。”他轻蔑笑道,“连三弟都拿你没法子,刁妇才对!”
“王爷认为是什么,就是什么了。家母重病,民妇暂且告退。”我语气冷硬,说完扭头就走,急着想要施法令秦夫人快醒来。
进屋却见罗净在床边仔细诊脉,然后列了张药房,命丫鬟先去煎药。
我找借口打发了其他几人,心急道:“你不是说油尽灯枯,无力回天了么?还煎药做什么?”
罗净双手合十道:“尽人事而听天命。”
“你可以走了,我会自行处理。”我毫不客气下逐客令。
罗净纹丝未动,紧紧盯着我,半晌之后,他腾地站了起来,逼近我说:“你竟然冲开了穴道?”
“你……”我狐疑而警觉往后退了一步,“你怎么知道?”
“我再也看不到你心里想什么了。”他的语气,竟带了几分无奈和落寞,“你可知道,自己的眼睛不如从前那般清澈。”
我推搡着他往外走,“那就不要看了!”
“可我能猜到,你想用法术为她续命是不是?”罗净猛地扭住我的胳膊,狭长的双目中迸发着愤怒,“你不能这样做!逆天改命,会遭天谴的!”
“难道眼睁睁看着她死掉吗?”我情急出了一掌,轻而易举将罗净击得连连后退数步。“你说尽人事而听天命,那就先让我尽一次力救她,若救不了,再听天命不迟!”
“胡言乱语!”他举手朝天一挥,手中已经多了把黄铜法杖,“你这并非尽人事,而是用妖法扰乱生死轮回。你修行这么多年都不懂吗?她此生积善,下世一定有福报,你何必耽误她享受福报?”
“我只知道,她是我娘。”心中哀恸,我已泪流满面,回头看着那种亲切和蔼的熟悉面庞,面对今生唯一的亲人,怎能见死不救?素手悠然一转,一团桃红色耀眼的光芒朝罗净袭去,罗净根本没防备,昏昏然倒地,微微张着嘴呢喃:“小桃花,别做傻事……”
大师,我不怕天谴,我只要身边每一个人都平安。
那双修长的眉皱了一皱,接着,狭长的双目渐渐睁开。青灯下,他肌肤如蜜。
我吁了口气,“大师,你醒了。”
他支起身子,瞄了眼四周,“我怎么回来的?”
“我送你回来的。”
“你?”他狐疑看着我。
“我现在可是法力无边。”我小心看着他的脸色,起身去倒了杯茶递给他,“大师,今日是我不对,没想到法力会伤到你……恐怕伤了些元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