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净终于出来看我了。他面色憔悴,似是一夜无眠,下巴隐隐泛着青色。我虽是吹了一夜寒风,发髻松松垮下来,但却没有他的模样狼狈。不知是不是幸灾乐祸,我“嗤嗤”笑出声来,终于笑了。罗净不由分说将我掳进屋里去,语气冷冽:“我早说过,你再胡来我便不客气。”
我垂目望着冻僵的双手,煞白没有一丝血色,很是骇人。语气平静道:“我没有胡来,只是想喝点酒。”
罗净似乎倒吸了口气,轻声问:“难道是你和王爷?”
“你是不是骗了我?他真是我的良人吗?”我害怕得抱紧膝盖,蜷缩成一团,失声哽噎,“他喜欢五年前的那个我,那个不谙世事的小妖精。他终于发现,我不是他想要的样子……”
罗净捧起我的脸,笃定道:“你一定弄错了,他不会这样!他是愿意陪伴你终生的人,他是愿意包容你一切的人。我没有骗你,从头到尾我都可以明白无误告诉你,他就是你的良人。”他忽然蹙眉,用被褥将我裹住,“你这么凉……”
“他亲口对我说的,人面桃花……”我颓然掩面,抑不住满心的凄惶。罗净握住我冰凉的手,默默施法,一股暖流沿着手臂攀沿,渐渐循满全身。我泪眼朦胧望着他问:“就算所有人都离我而去,你也还在我身边,对不对?”
罗净闭目撇开头,低声说:“你安心跟着华容添离开此处,今后我们便是天各一方。”
“天各一方?”我含泪道,“你明明舍不得,却因僧人的戒律要将我拱手送人。能不能顺从一次自己的心意,能不能……忘记你我的身份……假如你不是僧人,会不会过得快乐一点?”话毕,我挥手在他面前划过,法术令他的样貌变作普通公子,开襟缎袍,长发如墨,眉眼熠熠。他忡怔复念一句:“假如我不是僧人……”
“你天生就是唐七公子,酿得出这世上最缠绵的桃七酿。”我柔和一笑,拈一束他的发,与我的散发绑扎在一起。他呆呆盯着我手中二人的发,渐渐伸臂环住我的腰,一同斜斜倒下。痴缠拥吻,忘记了身边的一切,不管白天黑夜、不管身在何处,我都能用法术营造一个梦境般的天地。
但凡肌肤相触的地方,都被激起异样的酥麻。无力低吟,仿佛沉沦在醇香的桃七酿之中,自甘堕落。我紧紧勾住他的脖子,有种唇齿相依的亲切……他的气息洋洋洒洒拂过周身,一切好似化作了水、温暖的潮水。
他在后面,小心翼翼摩挲我的小腹。听见他在耳畔轻唤“于归”,我反手摸着他的脸,于一阵气息迷乱中呢喃:“你叫什么名字?……你不叫罗净,你是唐七公子,叫什么名字……”
他顿住了,身子一僵。我扭身看他,正欲开口问,他忽然劈手破除了我所有的法术。他变回了罗净,缎袍、长发都不复存在。那束绑扎在一起的黑发只剩下我自己的,倏然落下,孤零零搭在我的肩上。
罗净拾起衣袍披上,双目瞪得如铜铃,咬牙切齿低吼:“你又用幻术来迷惑我!”
我惊愕于他的反应,且哑口无言。或许我真成了他无法摆脱的心魔吧?用被子紧紧裹住自己,蜷缩在角落里,直到他离开并决然说再也不想看见我,泪又流了下来。我怎会变成这样?怎会明明爱着华容添、却不甘心非要跟罗净求个圆满?
华容添怀念五年前的我并没有错,现在连我自己也怀念。
漠中一带极度荒芜,放眼望去皆是无边无际的戈壁。遍地沙砾,踩上去沙沙作响。一行十几人,都是华容添常年招揽的能人异士,而军中武将尚在漠北一带静候时机。华容添对这一带颇为熟悉,我们按他画的地图轻易便找到了依绿洲而建的一座叫宁城小镇。众人安顿下之后,我便念咒施法,将整个城封上结界隐匿起来,任清谷多高的法力也算不到此处。
黑白颠倒忙碌了几日,回到桃苑一沾枕头便睡了。黄昏时分,口干舌燥爬起来喝水,隐隐约约听见敲锣打鼓的声音。难道是腊八?我在阁楼里转了一圈也没见着小绿,这丫头一大清早就不在,到现在还不见人影。外面听起来很热闹、很喜庆,我披散着墨缎般的长发,飘然飞出了桃苑,落在国师府被布置一新的前院。
张灯结彩,花轿临门,新娘的嫁衣鲜红刺目,像一团热烈的火朝正堂缓缓移去。
吹唢呐的少年越吹越带劲,眉飞色舞。喜娘牵着女子的手,交到了一袭火红袈裟的罗净手上。他温和地笑了,领着新娘子款款走进喜堂。
我站在枯败的花丛中,冷眼瞧着这一幕,心凉得很彻底。唯有小绿发现了我,慌慌张张跑过来,着急得直跺脚:“夫人,小绿也是方得到消息便跑来瞧瞧!大师、大师他怎么可以不和您商量就纳妾!”
纳妾?我还道是娶亲呢。我进门那日,迎接我的只有整个府里的风铃叮咛。如今他要纳妾了,声势浩大做给谁看?我微微眨眼,问:“新娘是谁?”
小绿语气忿忿答:“是醉月楼的香落姑娘!”
香落,看来我们还是有缘之人。我径直走上前去,坐于高堂之位。大概是我的样子惊吓了旁人,乐声骤然停下,席间噤若寒蝉。罗净神色无恙,扶住身边微微颤抖的女子。
我只觉得眼前的一切都很讨人厌,冷冷道:“敢拜堂么?不怕天打五雷轰?”
罗净一挑眉,欣然看向身边的新娘。香落温柔的声音从红盖头下逸出:“为了免夫君受天雷之苦,香落宁愿不拜堂。”
当初我为了拜这个堂,害罗净险些丧命,如今他倒是寻得了一红颜知己,体贴入微。我起身夺了为他们准备的合卺酒,一杯递予罗净,一杯捏在自己手中瑟瑟发抖。我怕看到他冷漠而平静的神情,亦不敢让他看见我眼底的懦弱,仰头一饮而尽,视线涣散不知落在何处,低喃:“祝你们早生贵子。”
罗净手中的酒忽然被香落接下,她半掀盖头,柔声道:“夫君不能饮酒,妾身代劳。”
我的心仿佛被最柔的针刺痛了,狠狠道:“不能饮酒那更不能结亲了,此等狂僧怎会拿戒律当回事?”扭身冲喜娘叱呵,“给新郎倒酒!”
罗净淡定接过满杯酒,一手揽住身边的女子微笑道:“一杯酒而已,坏不了我的修行。”
我自顾自捋着长发说:“是吗?一杯酒,一名女子,坏不了大师的修行。那么一壶桃七酿,加一个于归又如何?”
“我想没那个必要了。”罗净一口饮尽杯中酒,信手搁下,猛地打横抱起新娘大步迈进内堂。
他的身影挺拔,她的笑声悦耳,皆消失于眼前而一遍遍回荡在脑中。我失神踉跄了两步,被小绿扶住。蹒跚迈出喜堂,抬头望见一片浓厚的云遮住了月亮,我回身对所有人说:“不一会就要风雪大作,大家都请回吧。”然后我发现,自己已经没了归处。
于雪虐风饕中狼狈逃离国师府,浑浑噩噩来到了华容添屋外。
门窗被风刮得哐啷直响,屋内烛火摇曳,窗上的影子也跟着乱晃。我披了一身白绒绒的雪花,渐渐走至窗边,伸手触到薄薄的窗纸,那影子就投在我手上,好像在抚摸他的脸庞一般。
椅子吱嘎一声响,脚步沉稳逼近,窗户倏地被拉开,华容添错愕呼道:“怎么站在外面?”
他只穿了单衣,但披了虎皮裘,衬得目光愈发深邃。我愣愣将手收回,华容添几步出了房,拥着我进去。风雪被关在了门外,我才察觉到冷,剧烈抖了起来。他敞开怀抱拥紧我,一面用手指弹去我头上的白雪。他的躯体很温暖,我将手臂探入大裘内,环住他的腰,一股炙热的男子之气扑面而来。
忽听得他在耳边低声说:“穿得这样少,披头散发站在雪地里,你在干什么?”这样温柔的话语,好像阔别已久。我眼眶一热,越抱他越紧,声音发涩:“原来你还在意我吗?”
他扳过我的脸,一双剑眉扭作一团:“于归,你怎能说这样的话?”
“你只是喜欢五年前的那个我而已,如今,我早已变了。人面桃花,我懂,不过是你一直在追念旧事……”
“你懂什么?我喜欢五年前的那个你,是因为那时候的你心里没有任何人!”华容添忽然用力捏住我的下颌,狠狠道,“我深深爱慕而得不到,只得一个人面桃花假意承欢的笑颜,这是你的施舍还是他的成全?我忍受你的魂不守舍、忍受你心里偷偷藏着他人,我可以包容你的一切,唯独害怕你无意识对我的疏离。”
我目不转睛盯着他的眼睛,听着他强劲的心跳。这张深刻面容中藏着许多过往的悲苦,这具躯体亦给了我渴望已久的温暖。不想放手了,外面真的太冷。垂头伏在他的胸膛呢喃:“容添,我好冷。”
他好似长长舒了口气,手臂陡然收紧,将我箍得透不过气。半晌,听得他的声音从胸腔嗡嗡发出来:“你不跟我别扭就好。说罢,出什么事了?”
原来我在他面前真的藏不了心思。双拳不由攥紧,迟疑说:“罗净……纳妾了。”
华容添扶我坐下,摇头道:“他纳妾?怎么可能?”
我心急答:“真的,那女子你也认得,是醉月楼的香落。”
“香落!”华容添目光惊疑,“她跟罗净?”
我怕他看见我湿润的眼睛,稍稍撇开头说:“今夜我不想回府去。”
“那便在这里住一夜,漠中的事先别忙了,你好好歇歇。”华容添将裘衣卸下为我披上,柔声哄着我,“别想太多了,一会好好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