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时似雪。谢时似雪。花中奇绝。香非在蕊,香非在萼,骨中香彻。占溪月,留溪月。堪羞损、山桃如血。直饶更、疏疏淡淡,终有一般情别。”戎星红口白牙,将一段《盐角儿》诵得娇软清香,听在诸生耳里,别有一番受用滋味。
蓝翾拍掌:“不错,昨日才教过,星儿今天已经背诵如流了。同学们请看这白梅,可否真如诗中所绘?”
为使课堂不流于呆板枯燥,不使这些孩子在最初的新鲜过后在课堂上受瞌睡虫拜访,时不时别出心裁便是势在必行。今日,便是为了使诸生切实领会晃补之的这阙咏梅名篇,带他们到在早春时节开得正好的梅园赏梅。
伶儿和并肩而立的小婢倩儿担心地互相递了个眼色:她们的娘娘,在孩子们面前笑逐颜开,可是强颜欢笑?
不愧是近半年朝夕相处的主仆,知主甚深。蓝翾的心情何止不好?新年已过,她的心却随着新春的伊始跌入谷底。
三天前,戎晅纳进了一位画贵人,这三天自是美人在抱,不曾会面。画贵人并非旁人,正是琴妃的亲生胞妹妩妩,即在年前宫宴上的紫衣美人。那一夜,戎晅是自她进宫后首夜未宿在懿华宫,宫嫔们的传言中,是说王上在宴上为妩妩的妖娆媚姿所蛊惑,当夜便要了她。翌日夜里,戎晅仍然到懿华宫下榻,眸里闪烁的心虚证实宫嫔传言并非空穴来风。蓝翾心揪痛不已,发现告慰自己的那一套自进宫为妃始便意味着要接受的游戏规则完全失去了效用,她无法大度到佯装不知发生了什么,手已下意识地推拒着戎晅的热情,“臣妾今日身子不适,请王上到别宫安歇罢”。戎晅从她眉目里看到了全然抗斥,却仍借用男人的优势抱她上榻,以精健火热的躯体在冬夜卷起了炽热情焰。
这独处的三天里,蓝翾已理明白,画贵人的产生,王后定是功不可没。那场宫宴上,王后有意无意拦住戎晅向她靠拢的脚步,手腕巧妙地挽出妩妩,使那张媚色犹胜其姐三分的妖娆面孔光鲜鲜亮于戎晅眼前。戎晅甚至待不及明媒正娶,便造就事实。这早春方至,王后便颁了懿旨,代王上召进了那位大美人。只是不知此刻美人在怀的戎晅,有无感怀过王后的贤德淑良?
“老师,您脸色有异,可是玉体欠安?”戎星牵了牵她的手,小脸上是忧心忡忡的关怀。数月的师生,蓝翾于她,亦师,亦友,亦姊,亦母。
蓝翾揉了揉这小人儿的头顶,明明一个孩子,却满口的老成持重,懂事得教人心疼。“老师身体很好,是这白梅映得才稍显脸色苍白,你看别人的脸色,不也比平日要白一些么?”
似乎是没错。戎星释然道:“星儿是怕老师病了,便没有人疼我们了。”
戎参横了她一眼,气道:“胡说,老师身体明明好得很,小丫头不要咒老师!”
“是,不要咒老师”
“是……”
这些孩子。蓝翾左臂揽过被众人抢白得泫然欲泣的戎星,右臂牵住义愤填膺的戎参,脸上搬出招牌式的微笑,柔声道:“不可以如此,知道吗?戎星不只是你们的同学,还是你们的姐妹,在这个深宫里,只有你们才能爱护她,保护她。她是个女孩子,更需要你们的兄弟之爱和同学之谊,明白么?”
戎商重重颔首:“老师,学生谨记,学生会爱护他们,保护他们。”
短短数月,戎商好似脱胎换骨,冷漠的外衣被一层层剥下,十一岁的大孩子,眉宇已有了一抹英气,黑眸……转过头,又道:“戎商哥哥是你们的大哥,他要爱护、保护你们,而你们也必须尊重、敬仰他,晓得么?”
“是——”
“好了。我们再将方才那首观梅词齐声朗诵一遍……”
倩儿忽然杏眸大睁,再三看过后确认无误,扯了扯伶儿的衣角:“你看,那面,来的是……”
伶儿圆脸变色,紧几步趋前:“夫人,夫人!”
蓝翾未回首应她,只抬手指了指在旁依树而立的木牌,上有“上课时间,不得打扰”。
伶儿心下焦急:“夫人,是……”
蓝翾径自走离了她,口中兀自与学生共诵词文。
伶儿焦急回望,来不及了,只得与倩儿跪地相迎:“参见王上,参见画贵人。”
戎晅挥袖免礼,却见那一方地未受惊扰,诵唱依旧。众童环卫披着雪缎披风的窈窕人儿,所有的目光都仰放在了她身上,浓烈的崇拜,无伪的信任,亲孺的依恋……不经意地,眼睛与一双黑眸遭遇,那里面有他所熟悉的,亦有陌生的……敌意?再想看得清楚些,那黑眸已然收回。
“啊哈,我们都已经背通了,老师,要给学生奖励吗?”
蓝翾是常备一些小礼物给他们,已养刁了学生胃口。“老师今天没有准备,若是明日你们通过了伯昊先生的棋课,老师会考虑。”
“老师唱首歌就好,学生不要其他奖励。”
“是呀,老师……”众生群起附和。
不晓得这些孩子是容易满足还是有意刁难,听过那位称邶风学堂为“希望小学”的客串音乐老师厉夫人直逼专业级的美妙歌声,竟还会缠着纯属业余水平的自己来唱歌。可是殷殷童声,真心难违,献丑是势在必然,无法,只得搬出一些自己还能勉强记住词的口水歌唱了:
“亲爱的,你慢慢飞,小心前面带刺的玫瑰;亲爱的,你张张嘴,风中花香会让你沉醉;亲爱的,你跟我飞,穿过丛林去看小溪水;亲爱的,来跳个舞,爱的春天不会有天黑……我和你缠缠绵绵翩翩飞,飞越这红尘永相随,追逐你一生,爱你无情悔,不辜负我的柔情你的美;我和你缠缠绵绵翩翩飞,飞越这红尘永相随,等到秋风起,秋叶落成堆,能陪你一齐枯萎也无悔……”
这时节没有蝴蝶,索性变一只蝴蝶出来,蓝翾漫移纤足,轻动宽袖,投身穿步于白梅花林中。缀绿披风迎风而起,似雪白裙旋转蹁跹,秀发起处,花瓣沾香;云袖扬处,梅萼余韵。
听歌观舞的人都呆了,望着这在早春的阳光中载歌载舞的玉人,一时间,竟不知是白梅的花魂化作了她,还是她化作了白梅的一缕芳魂。
忽地,那玉人足下不慎一踬,蹁跹顿失,歌声顿止,下一刻,已栽入一个修长匀健的怀抱。耳边密语:“淼儿,你要飞走了么?我不会让你走的。”
蓝翾气息未定,惊讶于他的突如其来:“王上?”
孩子们的惊讶不比她少,以致忘了应有的礼节,嘴巴大张,傻傻呵呵仰望着他们如天人般降临的父王。
为人师表,不可轻忽。蓝翾稳了脚跟,要在他怀中挣出来,但他的臂却似铁箍般不动。
“王上,臣妾尚有课授,请高抬贵手。”音量放到最低,“放开,在学生面前我要维持师道尊严。”
因为她最后一句听在他耳中像是有几分亲密意味的低语,他松开了禁锢。
“谢王上,臣妾告退。”抬足即行。
“你去哪里?”怀中软玉陡失,戎晅心弦一紧,疾步上前握住她,“陪……朕赏梅。”
蓝翾自然不会忽略伴驾而来的美人,黛眉凝翠,丽眸含媚,肌若春雪,艳如妖姬,不可否认,她是自己平生所见美人之最,人说美人一笑倾国,而这美人未笑已足可倾城了。一个女人见了都会屏息凝气失神半天,何况可以堂而皇之纳宠进妾的男人?只不过,此乃一朵艳丽无双的牡丹,不应来赏清瘦雅韵的梅花。
“王上,恕臣妾尚有课务在身,不能相陪,告退。”甩开了钳制的大手,脚下匆匆,到了那些尚未见礼的孩子们中间,“同学们,你们忘了什么?王上与画贵人大驾光临,没看到么?”
孩子们如梦初醒,矮身下去:“参加父王,参见画贵人。”
画贵人柳腰款款:“臣妾参见懿翾夫人。”
看来曾受乃姐调教,纵面有不甘,嘴还是甜的。蓝翾欠身回礼:“画贵人客气了,不打扰王上与画贵人的雅兴,蓝翾退了。”
孩子们颇有默契:“拜别父王,拜别画贵人,儿臣等告退。”有孩童抱起树下的警示木牌,有孩童拾起老师方才歌舞时掷地的教杖,伶儿、倩儿左右相随,紊而不乱,退出梅林。
确定到达安全地段,蓝翾脚步一顿,问:“倩儿,你似乎对我说过,今日各宫均无到梅林的安排,对么?”
倩儿吓得就要跪下去,被她一把扯住:“跟你说过多少次了,我不太喜欢有人动不动在我眼前矮下去,莫非你站着说话就不能正确表达?”
“是,夫人。奴婢的确打听过了,王后出宫上香,琴妃抱恙在床,娴贵妃……”
“好了,我知道你努力过了,以后尽可能将事情做得圆满些就是了。”与一个才十五岁的孩子计较能改变什么呢?画贵人那位绝世佳人已经存在了,不是么?
因为心沉,脚步亦重,不知何时,已落在那群孩子的后面。抬头,十几步的距离竟成了鸿沟,举步维艰。
“老师,您不开心么?”
侧首,落入一双黑眸,心头兀地一跳,转瞬又笑自己多怪:“戎商,你如何断定老师不开心?”
“您从未如此过。此刻,您笑在脸上,眼底却不见笑;以往每一回见您,您的眼底心里全是笑,那不是任何伪装可以矫饰的。”
“是么?”诧于此子的心思心腻,但依然没有开口的欲望。
前后无声地走了一长段路。“她没有老师美。”
唔?蓝翾神思恍然,未听分明。
“她没有老师美。”
谁没有谁美?
“此时在王上身边的那女人没有老师美。”
“哦?”无法再听不清楚,“商儿,不要胡说,小孩子莫谈是非。”
戎商瘪唇不语,突然又道:“商儿没有胡说,也未谈是非,只说事实,事实上那女人的确没有老师美。老师的美,清雅如仙,高华如莲,是从骨里一丝一缕渗透出来的妩媚;而那女人,只有一张面孔,艳丽如妖,浓若牡丹,只能养在前堂花庭,经不起风袭雨打。老师的美是恒久的,且骨子里的妩媚会随着岁月而提炼升华;但那个女人的美只能靠岁月维持,一旦年华老去,徒剩鸡皮鹤发而已。”
“商儿?”蓝翾不得不驻足刮目相看,那些绮丽的话是从一个十一岁的孩子口中冒出来的?
“商儿说的是事实!”戎商黑眸如星,伏首一揖,“老师不要怪商儿多嘴,商儿先走一步了。”瘦长的身形紧走慢赶,融入了前方主队。
蓝翾回眸对远远跟在身后的两婢:“你们最好快些走,谁最后一个赶到落枫轩,谁负责为孩子们做午饭。”
啊?伶儿、倩儿花容失色,碎碾细步加快了频率。
蓝翾偷笑复坏笑:郑重声明,不是她有意剥削,而是那两个丫头的运动神经委实差了些。有她们垫底,自己注定与那午饭操刀者的宝座无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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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上柳梢头。
蓝翾在车中已是昏昏欲睡,听到伶儿相唤时,万般不情愿地睁开美眸。这落枫轩为何不离懿华宫远一些,再远一些,远到能够从天黑行到天亮最好,在车中醒来时,已无须面对那座莫名其妙的寝宫。
梦想不可靠,所以还是要下车。伶儿相搀,倩儿相扶,一度令她以为自己真的是弱不禁风的纤纤弱质。“你们不用管我了,吩咐人备好热水,我要泡个澡。”
“是,夫人。”倩儿疾走几步,先进去准备去了。
“夫人,您早点进房里暖和暖和身子才好。”伶儿不无担心地觑着庭外的主子。
“你先进去吧,今晚月色不错,我要在这庭院里坐一会儿。”言讫,已在小亭的石案旁坐下来,石凳的寒意立蹿入骨。
“这……”主子的脾气早有领教,多说无益,只得进室内拿了个坐垫与一件白狐皮氅。
“谢谢。”
伶儿吓了一跳,嚅嚅忘言。
举目望月,是下弦月,待到团圆不知又是几时了。这月与寰亭的月并无不同,中间相隔的,却不止千年。月能载我来,可能载我走?
曾与翎儿细细分析过,三个人被那股磁场一齐吸进来,着落点却各异。而翎儿说她为了回家,不止一次在月圆之夜到她的着落点等待,不但从无效果,连一丝不寻常的迹象也未发生过。而自己,亦曾多次在中秋夜回到初至地,也不见任何异象。
若非翎儿未把中秋夜和月圆夜分得明白,便只有一个可能——戎晅的着落点。既然他是闯进异空的始作俑者,也许他的着落点才是正宗的时空隧道的“结界”存在处?只是,若要验证,还需等上半年多的时光,似乎,太久了。
“夫人……”伶儿欲言又止
“外面这么冷,你站在这里做什么?快些进去。”蓝翾不愿自己才要厘清的思路让人打断,催促道。
“可是,夫人,您不是要热浴的么?倩儿她们已经准备好了。”
也好,连泡澡边想,春寒料峭,对自己好一点,也省得难为这些小丫头。
但事实证明她错了,当浸身于泛着梅花清香的氤氲热气中时,思绪几乎是停止了的,懒懒如醉,昏昏欲睡,哪还有思考的余地?
“夫人,水还热么?”倩儿在浴室帘外问,不敢越雷池一步。
“好了,有什么需要我会叫你们,在这期间不可以进来哦。”真受不了,洗澡的时候有人围观,还有什么私密性可言?
帘外的伶儿、倩儿齐诺了个“是”。夫人在沐浴时最怕有人在旁边伺候,她们向来也只有前期筹备及后期打理的份儿。
“倩儿,这梅花瓣是你今天在林子里摘的吗?很香喔。”上课时有瞥到倩儿的忙碌奔波。
倩儿很高兴自己的劳动成果被主子赏识,笑嘻嘻地道:“是,夫人,我摘了好多呢,足够在迎春花儿开之前的用量了。”
伶儿吃味地噘唇抱怨:“你摘时怎么也不告诉人家一声,现在夫人只念你一人的好。”
倩儿得意地笑大了嘴巴:“谁让你老恃着比我早侍候夫人,比人家还小一岁呢,动不动就凶我,压根不当人家是你的姐姐!”
“人家没有!”
“偏偏有!”
“没有!”
“有……”
猝然,两人从言来语往变为大眼瞪小眼,都在转着一个心思:王上每回来夫人这边,怎么都要不声不响?而且,也不允许她们出声响呢?
蓝翾闭目倚在暖香木砌成的池壁上,听着两个丫头的言来语往,唇角泛起浅笑。听得突然没了声息,尚在纳闷今日怎么这般轻易了断,背后有人以手掬水淋在了她香滑玉肩上。“我不是说过我洗澡的时候不用人在旁边的吗?我不习惯让人……”那喷灼的气息是什么?倏然回头,竟是戎晅!
“你……你怎么进来的?”双手本能地抱在胸前,身子沉坐进水没胸际的池里,“你出去一下好不好?等我洗完澡再谈。”
戎晅望着这绝妙春色,黑眸内欲望堆积,缓缓抬手,抽去腰间的玉带,而后,宽去外袍,而后是中衣……
“喂,你干吗?”蓝翾有些急了,她当然知道他要干吗,关键是她此刻不想与他“干吗”。而且,在浴池里……?天呐,在床笫之间向来保守的她很难接受这种状况,“王上大人,你不要激动好不好?你冷静一点,你等一下,我已经洗好了,马上出去!”
那家伙已除去了身体的最后一线屏障,虽然在匆匆一眼中确定他的身材委实不错,虽然他们的周公之礼早已履行得无以计数,但却从未在灯烛明亮时如此“袒裎相见”,实在是够刺激……
她第一反应是闭上双眼,直到听到水花响落,甚至自己身边水纹波动,再下来,他的手已在香肩上游移,才倏地启眸。因为双手抱胸,不敢用手推他,只得向后退却:“你冷静,冷静,一定要保持冷静,不要太激动……”
他俯在她耳边,唇间的热力比池水更具侵略性:“淼儿,你为何不看我,我生得很丑么?淼儿的脸为何这般红?”
“你出去,否则我……”
“否则怎样?”他的唇若有若无地在她的颊上落下碎吻,声音已因为欲望而沙哑。
“否则我再也不给你做红烧排骨!”想想,也只有这道“王牌”。
戎晅相信,任是谁,在她和“红烧排骨”之间,选择都会如他一般无二。“也好,我吃比红烧排骨更美味的……”拉开她横在胸前的藕臂,入目来的那一片无边春色令他欲火更炽,大掌抚挲而上,享受着在荡漾水波中更添滑腻的触感,唇间的吻骤转浓烈,吸吮着甜美的樱唇香舌,仿佛要将这人儿吞噬进腹,方能满足此时心中饥望……
粉颈后仰,美眸半阖,唇间浅吟,酥软如泥……蓝翾融化在了他的爱抚中,柔荑无助地插进他浓密的长发里,它们曾经和她的头发分享过同一瓶洗发液,散发过同一种味道……味道?一股绝不属于她的脂粉味从他的颈际发间突兀地冲入嗅觉!在他的欲望欲将她全面占领时,她几乎是用了全身的气力,她推开了他!
“淼儿,你做什么?”不是第一次从意醉神迷被推开,但这次所承受的力道格外地大。
她狂拭着唇,拭去另一个女人的痕迹:“对不起,我没办法在你带着别的女人味道时和你在一起,想起你曾和另一个女人做过的事,会让我恶心,很想呕吐。”
顾不得身无一物,跨出浴池,扯起叠放在暖榻上的长褛套住欺雪压霜的玉体,看也不看尚在池中的人一眼,径自离开。
[LM][BT1]第二十八章
十天了,自那夜不欢而散,有十天,戎晅的身影未出现在懿华宫。这十天里,蓝翎来鸣不平过,睆睆造访过,芳妃、丽嫔等人亦上门言外有音过,唯独他,似是要彻底绝了与此地的关联,不见只衣片影来。
对那夜的事,冷静后的蓝翾亦有不无悔意,但只悔在自己的语气太过。其他的,她不愿想,也不愿理了。有课无课,邶风学堂成了她整日消磨的地方,甚至曾想过,若无意外,这样活下去也不算坏。只不过,意外随时存在,树欲静而风不止罢了。
这一日,太阳一如往日般升起,辰时已过,课堂里点过三次名,戎商、戎参仍未到。
“宿儿,你今早确看到他们出门了?”蓝翾问。
戎宿肯定地点头:“是,他们两个走的是百柳亭,宿儿走的是群芳路,虽然不同途,但确定他们两个定然赶来这里没错。”
彼时已经出门,辰时开课之前定能到达,如今不见人影……无端地,蓝翾心头拧起一丝不安。
“老师,可要学生出外寻找?”戎宿起身问。
蓝翾甩头,不安不但未被甩了去,反而有迅速扩展的趋势:“你们稍安毋躁,老师出去找……”
“砰!”一声巨响,室门大开,闯进来的瘦矮身形刹不住,眼看要撞到迎门的桌角上。蓝翾伸手一拦,却因为惯力过大向后跌退了几步,腰际代闯入者的脑门狠狠顶在那尖硬的桌角上。痛不可当呐……蓝翾忍了几忍才没在众弟子面前破坏掉辛苦建立起来的师道形象。
“参儿,你像个火车头一样冲进来,造成交通事故了,知道么……这……”
满堂都是惊呼抽气声,蓝翾亦不例外。不是因为他脸上的涕泪交流,而是其上遍布的青青紫紫,加之全身泥沙,衣衫破损,说是惨不为睹亦不为过。
“老师!”戎参揪住她飘逸的裙摆,红肿眼睑下的泪眼看清了眼前的人,“咚”地跪倒在地,“老师,求求您,一定要救戎商哥哥,除了您,这宫里再没人救他……去年有人也是这样冲撞了太子,被关在天牢里活活饿死了……老师一定要救戎商哥哥,求求老师!”
哭声,哀求声,听在耳里却只是语无伦次。蓝翾扶他不起,只得佯气顿足喝道:“起来说话,哭什么?你不把话说清楚我怎知如何施救?遇事如此慌张失措是老师教你的么?”
戎参的哭求戛然而止,这让她不免心疼:自己会不会太严厉,究竟还是个孩子呢。
“老师,今日一早,我与戎商哥哥赶着来学堂,才穿过百柳亭,就遇到了……”筛糖般的寒栗袭过全身,“太子,我们遇到了太子,因为怕误了老师点名,我们一迳低头赶路,未能向太子见礼。太子不待我们分辩明白,就命侍从打我们。戎商哥哥为了护我,推了太子一把,太子当场晕了过去,戎参哥哥教侍卫给抓走了,我是趁乱跑回来,因为戎商哥哥喊‘找老师,只有老师可以救我们’,所以参儿不是贪生怕死,参儿是为了救戎商哥哥,老师,参儿不是怕死……”
蓝翾蹲下身,取出锦帕轻拭着他脸间额头的血渍污尘,道:“参儿,不止老师,在座所有人都明白你不是贪生怕死,反而是智慧呢。若是你一味逞勇冲上去,却是老师最不欣赏的匹夫之勇。现在,你冷静下来,因为老师有几个问题要问你,你要想清楚些再答,听到了么?”
戎参泪犹在眶内,重重地点头。
“一,太子是谁?据老师所知,王上尚未册封太子。”
“太子就是太子嘛……”戎参嗫嚅不解。
“太子的母亲是王后娘娘,宫内的人都要称他为‘太子殿下’。”戎星代答。
明白。“二,你们的父王可曾颁布过任何敕谕,命你们见到他必须行礼?”
众童摇头。戎宿边啃手指道:“是不曾有过,但这已是宫里的规矩呢。咱们出身不好,见了那些贵族娘娘们的王子是要行礼的,况且是王后娘娘的儿子。”
了然。“三,戎商推了太子的哪里?太子摔在哪里?有没有流血?”最怕的是电视剧里经常上演的镜头,当事人不慎一推,后者随便一倒,迎接后者后脑的不是桌角就是硬石,以致鲜血横流,一命呜呼。
“因为太子当时正骑在我身上拿拳头揍我,戎商哥哥用了些力气拉开太子。不知是脚下绊了一下还是怎的,太子就倒了下去,摔在没开多久的迎春花丛里,侍卫抱起来的时候没见流血,只是他闭着眼睛,是晕了过去。”
“太子今年多大?”
“八岁,听我娘说,太子与我同年。”戎星道,没说出口的是,同年不同命,人家在天上,她在地下。
八岁的孩子会佯晕么?但是,在这样的宫里,又有什么不可能的?眼下,先须与戎商见一面才行。
“戎星,你带着大家读《爱莲说》,午时散课,下午放假,各自回到自己的住所,莫要随便走动。戎参,你随我来。”
“老师,”迟疑的童声唤住她迈出半步的纤足,转回身,无数只晶莹清亮的眸投注过来,“您会救戎参哥哥的,对么?”
“老师会全力以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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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华殿偏殿。
戎晅以独裁一切的姿势斜偎在龙椅上,薄凉的唇角边,若有似无的一抹笑,讥诮;黑眸内,冷视天下的睥睨,不耐。
下面,他的女人们,王后、娴贵妃、芳妃及一干他不能准确叫出名姓的嫔妃,义正辞严、此起彼伏,只为一件事:王后所出的三王子遭袭,有娴贵妃所出的六王子及一干随从从旁作证,袭击者是乃戎商,一个贱婢所生的孩儿。再者,以前那些个孩子也算老实本分,最近却不知是受了谁的挑唆,竟会胆大至斯,望王上明察。
而王后的诉求比其余众人更多一项:王上日理万机,这后宫之事不好劳动王上烦心,还请王上将此事交由她这位后宫之主全权处理。
终于,独裁者开口:“王后就在此审理,朕旁听可否?”
王后一愣,旋即道:“臣妾谢王上。”而后吩咐一干人等准备,堂堂一国之母,欲施应有的威仪了。
三王子戎干在两名小太监的搀扶下蹒跚而来,虚弱地参见过父王、母后及各位娘娘,得了一个赐座;紧接着,六王子及事发当日随在三王子身畔的两个伴读作为“目击证人”亦到场伺候。
龙阶下,一把凤椅,王后端踞于上,一声口谕“带戎商”,在两名侍卫的押解下,戎商临堂。
十一岁的脸上笼着一层超乎于年龄的淡漠,立而不跪。
戎晅眉宇轻动,冷眸微闪。
甄媛怒了,娇叱道:“戎商,如此胆大无礼,是谁教你的?别说你现在是戴罪之身,有王上与本宫在此,你连礼数也没有么?”
戎商弯腰一礼,头却桀骜地仰起:“参见王上,王后,请恕戎商无礼,因为除了王上,戎商并不识得其他各位。就算是王后娘娘您若自己不说,戎商也难识尊颜,所以,才在礼节上亏了,您大人有大人量,想必不会与戎商一般见识。”
“好伶俐的一张嘴,”甄媛冷笑,“纵算饶了你的不敬之罪,你仍然要为自己的罪责接受处罚,你认罪么?”
戎商剑眉一扬:“戎商何罪之有?”
甄媛不怒反笑,道:“六王子戎坤,将昨日在百柳亭所见据实讲出来。”
被点到名的六王子戎坤吓得一震,不过才七岁的幼童,骄纵并不表示他可经大场面:“禀……禀王后……娘娘,昨日卯时,儿臣等陪太……”耳畔是王后娘娘及他亲娘先后的一声清咳,“儿臣等陪三王子到上书苑,与戎商遭逢,他不但对太……三王子无礼,三王子上前教训时,他出言辱骂,并将三王子推倒在地。”
“太医,三王子的伤势如何?”王后沉声问。
早就恭候在旁的太医轻巧巧上前:“禀王后,三王子脑部受创,加之惊吓过度,亟须进药增补及静养一月。”
“是何原因导致?”
“脑部受创是因外力所击,惊吓过度则因猝然不防遭受歹人袭击,王子身娇体贵,致使……”
“昨日的遭袭是否是致使王子受创的主要原因?”
“时间上基本吻合,若王子在其后未受惊扰,应该是如此没错。”太医中规中矩地答。
王后要的也是这样的答案,正因为这位太医是出了名的本分规矩,才要他为三王子诊治并旁证,反之要个偷机耍巧的,倒显得她这位后宫之主小家子气了。
“戎商,你都听到了么?”
戎商眼内讽意渐浓,答:“禀王后,戎商听力很好,都听到了。”
“你可认罪么?”
“戎商何罪之有?”
“你——大胆!”王后再好的脾气也给激起来了,不由得凤颜大怒,“戎商,你何时变得这般顽劣?听说有人在教你读书识字,教的就是这些吗?给本宫跪下!”
戎商应声而跪,没半点犹豫,而眼内讽意不减,脸上淡漠依旧。
“本宫再问你一次,你可认罪?”
“戎商何罪之有?”
“你——”若不是有王上坐镇,及自己的身份碍着,王后甄媛想做的,是甩这不知好歹的娃娃一个耳光,“你罪过大了,袭击三王子在前,拒不认罪在后,态度不恭,性情顽劣,到底你是恃了谁的势,敢如此胆大妄为?”
戎商才要作答,殿门外明源一声:“禀王上,懿翾夫人、五王子求见。”
玉阶上,龙椅内,听得有滋有味的戎晅长眉一动:“有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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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夜,在明源的相助下,到天牢内见到了戎商,从其口中又将整起事件的头尾听了个仔细,殷殷叮嘱了几句,带着戎参返回懿华宫。用了半夜的功夫,对戎参实施了强化训练,自己扮王后,明源坐在上首扮王上,倩儿、伶儿扮侍卫,有喝,有叱,有问,旨在加强戎参的临场应变能力。
今日未到卯时,明源便来报,今日巳时王后将奏请王上在偏殿会审戎商。
再一次,他们对戎参进行最后模拟演练,明泉差人来的小太监跑来报“开始了”,明源抄捷径先赶回宫,蓝翾则携戎参姗姗来迟。
一踏入殿,蓝翾立即感受到了来自四方的不善眼光,并不以为怪:自己不喜欢人家,人家怎么可能喜欢你?
礼毕立起,王后笑问:“今日特蒙王上恩准,本宫在此了解一桩公案,不知懿翾夫人所为何来?若是为了探望王上……”
“禀王后,蓝翾正是为了王后口中的公案而来。”
连纤毫的虚掩也懒得做,坦白得令人意外。甄媛蛾眉微挑:“莫非昨日三王子遇袭时懿翾夫人在场?”
“不曾。”
“那懿翾夫人又以什么立场为了这桩公案出现在此处呢?”
“如此说来,昨日王后在场喽?”
“当然不会,本宫若在场,又怎会让三王子遭受如此重创?”
“哪敢问王后又为何会出现在此处?”
“本宫乃后宫之主,后宫发生了这等事,本宫自是要审理判断,还是懿翾夫人认为本宫无此资格?”
“如此说来,这几位娘娘也是后宫之主喽?”
甄媛一窒,即道:“这几位娘娘均与三王子情同母子,关心三王子伤势,旁听自在情理之中。”
蓝翾颔首认同:“原来几位娘娘与蓝翾一样,都是性情中人,以后倒要多走动走动才是。”
甄媛笑得很不以为然:“本宫并不记得懿翾夫人与三王子有多亲近。”
蓝翾点头:“王后记性很好,三王子有王后这般体贴的亲母千般疼爱,还有众位娘娘的万般呵护,不多蓝翾这一个。”
“本宫是否可以这么认为——懿翾夫人的言下之意是指与夫人情同母子的并非三王子?”
“王后乃人中之凤,智慧过人,您的‘认为’便是‘确认’,蓝翾的确与三王子不熟。”
“哦?”甄媛蛾眉高挑,“又谁有这个福气可以劳动夫人大驾光临呢?”
“可惜的是,恐怕连他本人都要认为最好没有这样的福气。我说得对吗,戎商?”
甄媛秀眸精光一闪:“夫人是为了戎商而来?说情?或是壮胆?”
“旁听,再有解惑。”
“解惑?”
“蓝翾万分抱歉方才打断王后的审理,请王后继续。”
本宫倒要看看你能如何。甄媛莞尔,挥袖:“夫人请坐。”
“谢座。”蓝翾也懒得再客气,反正今日以后,与王后再也不可能是井河不犯。
“戎商,本宫再给你一次机会,你可认罪?”
戎商双膝依然点在地下,腰杆挺得劲直,答:“戎商何罪之有?”
“好个顽劣的娃娃!”甄媛怒视那张稚气犹存却没有半点屈服颜色的脸,“本宫可以再提醒你一次。你袭击三王子在前,拒不认罪在后,单你这倨傲不恭的姿态,也足够定罪一条,现在,本宫说得够清楚了么?你听得够清楚了么?”
戎商答:“娘娘说得够清楚,戎商也听得够清楚。”
“那你可认罪?”
“戎商何罪之有?”
估计再如斯循环下去王后“抓狂”(蓝翎语)的情形可以预期,戎商总算有了下文:“娘娘口口声声叫戎商认罪,而戎商之所以被关入天牢,带到此处,罪名不外乎只有一条,即娘娘口中所说‘袭击三王子’,可戎商并未袭击三王子,所以戎商实在不知自己何罪之有。”
“大胆戎商!”甄媛突然有些后悔此事不应过早奏请王上,若是以后宫之主的身份先行审定,拿着他的口供再来,结果不会有太大出入,而过程却要简易得多,“在王上与本宫的面前,你还敢如此放肆!本宫念在你尚年幼,不愿动用刑罚,莫非你是要逼着本宫刑罚于你!”
戎商徐徐一笑,这一笑竟令甄媛心底浮起寒意,这不应该是一个十一岁的孩子所给的压迫感。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娘娘若是如此急着要给戎商定个罪名,何必非要戎商认罪不可呢?”
蓝翾也颇感诧异,戎商的表现实在出乎意料之外,虽然早知他的早熟练达,但仍是一个十一岁的孩子不是吗?眼前的人儿从容不迫,淡然镇定,莫不成这便是传说中的“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孩子会打洞”?
“戎商,本宫是不知你是受了怎样的事前演练才有如此的牙尖嘴利?但本宫乃一国之母,必须要你个心服口服。六王子,把你昨日所见事无巨细再叙述一次。”
六王子戎坤出列:“禀王后娘娘,昨日卯时……”
王后很满意,这一回比方才要流利得多了,轻颔螓首:“元曦、元昭,你们分别是三王子、六王子的伴读,昨日可曾陪在三王子与六王子的身边?”
元曦、元昭为当朝吏部尚书元佑的双生子,三岁进宫伴读,已有五载,虽然年幼,胆识倒也不弱。兄元曦率先发言,弟元昭随其后,所述与六王子并无出入,且更清晰流快得多。
下面,轮到了太医,太医再次将三王子的伤势及引发伤势的因由一一道来,听得戎晅极优雅地打了几个哈欠。
王后注意到了王上的不耐,意识到自己必须速战速决:“戎商,人证物证俱在,你若还要抵赖,就莫怪刑罚无情了。”
戎商道:“娘娘,自戎商踏进此处,您口口声声逼戎商做的,便是‘认罪’。既然您是主审,便应该明白戎商这个被告也有申诉的权力。截至目前,您只听了原告方的片面之词,而不曾让戎商说出一个字。这样,恐怕有失公允罢?”
哇,这小鬼太可怕了,昨天天牢里,我教过他这些吗?蓝翾试想若此时坐在主审位的是自己,该如何应对这位天才儿童的质询?
甄媛更是始料未及,本以为最大的抗力将是来自蓝翾,岂料会连连受挫于一个娃娃,是她轻敌了么?“证据确凿,本不需要多此一举,不过也好,本宫就听听你如何为自己的罪行狡辩。”
“昨日卯时将过,辰时将至,戎商赶去学堂,途径百柳亭,因辰时开课在即,闷头赶路,走得匆忙,故未见太子驾临。太子责叱戎商不懂礼数,戎商本欲受教后离去,岂知太子火气过大,命侍从对戎商等人施以拳脚,且亲自上阵示范。戎商情急跳蹿之中,已见太子倒于花丛。”
小鬼还是满善良的,一再告知他可将戎参给交代出来,她自有对策,没想到他还是不愿牵扯别人。蓝翾起身,笑问:“抱歉,蓝翾有一事不明,欲请教王后。”
甄媛挑眉:终于要来了么?“懿翾夫人,案子正在审理中,有何问题请容后再问。”
“蓝翾的问题与此案紧密相关,容不了后呢。请问戎商,太子是何人呀?”
甄媛一惊。
戎商恭敬作答:“禀懿翾夫人,太子即是在座的三王子。”
“若我没有记错,三王子名讳‘戎干’,莫非别号‘太子’?”
“禀懿翾夫人,太子是后宫对三王子的尊称,儿臣等是遵照三王子的口谕行事。”
“也就是说,是三王子责成尔等称其为‘太子’的了?”
“是……”
甄媛蓦地立起;“懿翾夫人,只不过是小孩子家的信口开河,一个称呼而已,劳烦得到夫人如此感兴趣么?”
“原来如此,仅是一个称呼吗?蓝翾知道了,遵王后命,不问就是了。”
王后面部肌肉些微抽搐,回到正题:“戎商,照你所说,你对三王子是无心之失,你刚才口中提到了‘戎商等人’,当时还有谁是和你在一起的?”
“禀王后,是戎参。”不等戎商答话,戎参已伏地应声。
“你?当时,你是否亲眼见到了戎商推倒三王子?”
“禀王后,昨日戎参确和戎商哥哥一起,正如戎商哥哥所说,因急着赶路,未向太子见礼,太子盛怒之下,推打我等。戎参只记得我先是被太子骑在身下,挥拳击打,几近痛昏中突觉身上一轻,太子已倒在花丛中。”
甄媛冷笑:“好一个混淆视听!戎参,你今日就是来为戎商作伪证的么?你们到底是受了谁的唆使,敢在本宫面前耍这等把戏?”
眼见戎参脸上的惊骇,戎商再次语出惊人:“王后娘娘,若戎商没有听错,从开始至今,‘戎商是受谁的唆使’这句话您提了不下十回,此次审案您是要审戎商误伤太子之罪,还是要查出戎商背后的教唆之人呢?”
蓝翾心里已经为之鼓掌尖叫了。
甄媛耐心告罄:“戎商,伤人在前,顽劣在后;戎参受人挑拨,甘做伪证。按我大煊国邶风王宫律例,当……”
“且慢,王后娘娘。”蓝翾踱到两个小鬼身后。
终于等到了。“懿翾夫人,你懂得宫规么?本宫理案当中,您屡次打断,可知按律是要接受何等处罚么?”
“王后娘娘乃后宫之主,若要处罚蓝翾,随便找一条罪状甚至没有理由也可治了蓝翾,何必一定要安一个罪名呢?”
“懿翾夫人是在暗讽本宫什么呢?”
“岂敢。相反,蓝翾倒认为王后是位公正慈仪的一国之母,否则,象戎商这样的案子,您大可不必如此大张声势,一道懿旨便可将戎商永入天牢。不过,王后娘娘既然如此公正公开了,为何不坚持到底,半途而废岂不太可惜了么?”
“愿听懿翾夫人指教,本宫是如何个半途而废?”
“娘娘为示公正,传唤了一干人证上堂佐证,太子一方有六王子、元曦、元昭;大王子一方有五王子。以蓝翾之见,证词不应以多少计,而应以真伪论。王后娘娘又怎能以太子方证人多于大王子方而判定大王子有罪,甚至认定五王子做的是伪证呢?”
“懿翾夫人,”有人忍无可忍,不甘作壁上观,出声制人,“您嘴里的大王子、五王子指的是戎商、戎参这两个贱种吧?您进宫日短,不知底细咱们不怪您,但请别把这两个贱种和咱们天黄贵胄的王室子孙相提并论,咱们听得可不顺耳呢。”是丰满富饶的娴贵妃。
蓝翾吃惊非小,满面讶然:“娴贵妃,还真是多谢提醒呢。蓝翾在宫中时日尚短,实在是不知宫里还有这等规矩。不知可否赐教,为何要称戎商、戎参他们为‘贱种’呢?”
娴贵妃得意地一笑,不知是未见王后频频的眉眼示意还是情愿忽略,道:“这还不简单,因为他们的娘啊。他们不过是一些下贱的宫婢奴才生出来的,自然就是贱种,自然就无法和我们这些拥有高贵血统的千金之躯所孕育的子嗣相提并论,你敢说不是吗?”
蓝翾恍然顿悟,颔首道:“哦,照贵妃娘娘所说,王子公主们的血统高贵与否乃取决于娘娘们的血统是否高贵,是这样么?”
“这个自然……”娴贵妃头点到一半,忽然觉到有些不妥。
“原来如此,更确切一点说,娘娘们的血统决定着王子公主们的贵贱,王上的骨血无关紧要,对么?换句话来说,即决定王子公主们高低贵贱的是他们的娘而非父王,对么?”
“这……你……”娴贵妃方才有所觉悟,她是钻进套子了么?
“懿翾夫人,现在不是讨论贵贱高低的时候罢?”娴贵妃绝非蓝翾的对手,这是稍微有智商的人都能一眼明了的事实,所以王后只得发声拯救对她还算恭顺服贴的娴贵妃。
蓝翾百分百赞成,笑得温柔细腻,波澜不兴:“深有同感,贵妃娘娘若对这个话题感兴趣,欢迎另择时机探讨。”
娴贵妃牙根咬得酸麻,脸色青白,认栽了。
而蓝翾也非常认命地确定:这个梁子,她是结上了。
甄媛仪颜整肃,道:“懿翾夫人,听你方才所说,似是不太认同本宫的认定?敢问夫人是从哪里断定戎商无罪的呢?”
“敢问王后又从哪里断定戎商是有罪的呢?”
“夫人似乎很喜欢反问人一句,本宫才是发问者好么?请夫人回答完本宫的问题,本宫再考虑要不要回答夫人的问题。”
实力果然不弱。“蓝翾的问题的答案,正是王后的问题的答案。”不好意思,一不小心制作了一段绕口令,静请品味。
王后冷笑道:“不要忘了,三王子不只有人证,还有太医提供的伤势证明,可谓人证物证俱在;而所谓的大王子,也只有戎……五王子一人的片面之词,不足采信。”
“太医提供的伤势佐证我们不妨作为一个强有力的证据放着,将一干事件从头捋起。王后,在方才双方的证词中,无论是谁,都提到了整桩事件的起因,即大王子对三王子的‘无礼’,不管是无心之失,还是有心为之,总之是‘无礼’。请问,王后娘娘,在宫规中有规定大王子见了三王子一定要行礼的么?”
娴贵妃张口欲言,被王后举起的手势给制止了去:她一开口,无非是那一套“贵贱论”,还嫌刚才栽得不够狠么?
“懿翾夫人,您才华过人,应该明白‘约定俗成’的涵义。有些规矩是在夫人来之前已经存在的,不会因为夫人的加入而有所改变。”
“王后所言很深奥,蓝翾可以这样理解么?即呈于书面的宫廷律例中并无明文规定王子之间如何见礼的一干条款,而在宫中约定俗成的惯例中,大王子须对三王子行礼见驾,是这样的么?”
“懿翾夫人喜欢断章取义或者穿凿附会都好,何必绕恁多弯子?还是请夫人将心底所想讲出来,也免得我们这么一大堆人陪着夫人耗时。”
王后大人有些不耐烦了呢。“心底所想?王后为何有此一问?”
“夫人你并不傻,何必装傻?你应该明白本宫问的是你来此的真正初衷。据实了讲,夫人本是来为戎商脱罪的,不是么?”
“不是。”蓝翾扬起秀雅的唇角,“因为戎商原本无罪,何来脱罪之说!”
“懿翾夫人,莫要太过分了!”甄媛已看出这一场过后,无论结果如何,两人的关系势必形同水火,也就不再客气,“你在本宫面前,不觉得太放肆了么?”
“怎么,王后如此大张旗鼓的公开审理,不就是想给蓝翾在您面前放肆的机会么?”蓝翾收到了她的怒气,已知这场战争断无和平了结的道理,“王后,戎商是大王子,无论您承不承认,他是王上的第一个儿子,他的身上流着大煊国王的血液,他的名字镌在邶风宫宗堂玉册上,他便是大煊国无可辩驳的大王子。三王子未被册封太子,与大王子的关系只属兄弟而非君臣,三王子为弟,在路上遭逢,应该向兄长参拜行礼的是他,未行兄礼在前,逞凶斗狠在后,王后您认为这对三王子来讲是否足可构成一条罪状呢?只不过,蓝翾不认为自己有资格枉断谁的罪名,在我看来,大王子年少,三王子年幼,都处在一个亟须教化和引导的年龄,犯一些过失是人之常情,昨天的事只不过是两个尚未成人立事的小兄弟之间的些微冲突,纵算谁有不对,也只可称之为‘过’,远远达不成‘罪’。王后乃国母,何不以一个母亲的身份看待这件事?”
与其说不认为自己有资格枉断罪名,还不如说不认为自己有能量扳得倒“太子”,三王子依恃母亲是王后,骄纵虚妄,横行无忌,且敢在私下肆无忌惮地要所有人对之以‘太子’号相称,以‘太子’仪相迎,如此天大的罪名,绝不应该由她指证出来。她能做的,不过是借此戒示王后,再暗为其搭一个台阶,期冀能够保下戎商这条小命罢了。
话音落地后,有半刻钟,偏殿内除了人的呼吸声外,再没了任何声息。各人有各人思量,各人有各人立场,此刻,说什么都不妥当,说什么都嫌多事。
忽然,一气连绵通畅的长笑响彻偏殿大堂,恣意,谐趣,兴味十足。不需多思,敢在这个时候如此放肆无拘的,除了他们的王,不会有别人。戎晅大笑,不忘了摇头、拍掌,足足半刻钟后,才强止住仍汹涌不绝的笑意:“王后,谢谢你请朕欣赏了这么一出好戏,以朕看来,时候不早了,该散就散了吧。”
有轻敌的悔,有不甘的怒,更有势不两立的恨,但这些,都不会在今天发泄出来。甄媛三分端庄三分大气,宽怀一笑:“王上真是好兴致,竟将臣妾这番劳作当成一场戏。也罢,就当纯为博王上一哂,顺便也卖懿翾夫人一个面子,戎商,你只要向三王子认个错,本宫当不再追究你的罪过。”
戎商从善如流,两步迈至三王子戎干近前,“三弟,无论如何,为兄不该在弟弟面前失态,请不要记着为兄的小过才好。”
是英雄出少年或是孺子可教?这孩子越来越招人欣赏,有前途,只不过锋芒太露,今后这宫中行走必定是步步惊心。蓝翾在心里叹息。
戎干厌恶地锁眉,道:“你这个贱……”
甄媛道:“干儿,你身子尚未痊愈,下去歇着罢。”
而后,随着王后的凤口叱谕,满天云彩作蒸汽,散了,尽管散得突兀,散得莫名,散得令许多人心生诅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