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园人停止叙述后,琢磨若有所思的感喟起来。他抬头寻觅着对方的表情,却只看见一片谦卑的幽暗。可能是因为侵袭过来的寒意吧,这位旅行者又一次打了个冷颤,忙把杯中的薄酒一饮而尽。
“听说洪德少主亲自传授褒姒歌舞礼仪,前后一共三年。”琢磨转动手中的空杯,“教养一个王妃,三年并不太长;但营救身陷囹圄的父君,三年却……”
听出这明显的暗示,守园人冷笑一声:“这三年中洪德少主教导新妃,倍极辛苦,但却从未与她有过一句私语。那时我都在场,所以桩桩件件都看得一清二楚……”
听出对方有些动气,琢磨不动声色的换了个话题:“不过听你这么一说,我终于明白中宫褒姒为什么那么喜欢裂帛之声了。也难怪现在弄到国将不国——就为了听那个声响,她日夜命人撕裂绢帛,每天运出宫外的残丝堆得像云山似的,都成了镐京一景啊!”
“哦?客人你也听闻过中宫的佚事?”
“可不是!”琢磨拿过酒壶自己斟了一盏,“洪德少主送新妃入镐京时,我恰巧碰见了朝贡的依仗,那时我看见的事情,你不想听听吗……”
——觐见前日的洁斋选在城外的野宫,祓除不祥的仪式过后,便是残春的长闲,永昼仿佛看不到尽头地延续着,可只是片刻工夫,就已经到黄昏了。
从略高的渡廊上看过去,暮色中邻近的村落淹没在一片荼蘼花海中,矮小的草屋像顶着错了时节的积雪,缕缕炊烟正从雪下袅袅上升。对于乡野间长大的褒姒来说,这原本也不是什么稀罕的景致,但因为洪德看得出神,她也就跟着在一旁静静观望。从来都是这样,他们站在离对方最近的地方,却始终没有一句倾谈,所有交流必须通过某种媒介——舞乐、调香、修容、步态、应对——盛放在这些风雅而精致的容器里,某些东西反而更加鲜明的呈现出来,远比用语言表述来得清澈透明。而此刻,那些春天尽头的荼蘼便成了容器之一。
入宫的吉时良辰不断迫近,远处雪样的繁花,也许是传递在褒姒与洪德之间,最后的容器了……
这三年的历练雕琢来对于褒姒来说,如同拂去美玉上的一缕纤尘,改变的只是肉眼可见的表面,反倒是洪德少主像完全变了个人。三年前他的绰约仙姿更多停留在意态的层面,如今却已静了下来,完全沉淀入骨髓,仿佛风烟俱寂后,残留散发着幽雅余香的苍白灰烬。
这三年里,洪德是褒姒唯一的导师——一开始是新巧时髦的技艺,渐渐的,竟然教授起了早已失传的上古乐舞。看到那些珍贵的秘技被他信手拈来,连第一流的乐官们都瞠目结舌,更加坚信这位少主根本就是天仙化人;但褒姒偶尔投向洪德的目光,却越来越像圆月抛洒在冰层上的寂寥清辉……
呕哑的村乐突然打破了黄昏宁静,宫墙外的土道上渐渐出现一行人影,零星点缀的红衣表示那是一支迎亲归来的队伍。这些人显然是当地的乡民,衣着寒碜、发髻蓬乱,自得其乐地奏着不成腔调的音乐,迈着醉酒似的步伐迤逦走近野宫。
像被针刺了一下,褒姒流露出轻蔑的神情,转身想退回室内,却被洪德阻止了:“请您不要离开,仔细看看那位新娘。”
这种毫无情绪的说教从未像此刻这样激怒过褒姒,她优雅的扬起头,动作里已经有了妃子的威严:“您要我从村妇身上学什么呢?”
洪德不倦地注视着宫墙外:“学您一直在努力学习的东西——如何做举世无双的美人。”
褒姒轻移衣袖掩住唇角,凛然的媚态在妩媚雍容中荡漾,这个动作象征着不屑一顾的冷笑。可以说是喜怒不形于色吧,以举手投足传达微妙情绪是她的天赋,因为这种异禀,褒姒的美就更成了脱离于肉身之外的绝对存在,犹如月光般,明明缠绕在人指尖,却怎样也无法触及。
可是洪德依然不动声色:“您必须学习,因为她身上有您没有的东西……”
自始至终,神仙风骨的青年都没有回头。褒姒非常清楚——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即使洪德凝望着自己时,他的眼神也只不过借一个跳板,轻盈的踏过躯壳,飞身跃向辽远的彼方;仿佛她只是深潭上明月的倒影,而他所醉心的本体远在遥不可及的青空。每当领悟到这一点,褒姒的眼中都会凝结出长夜的霜华……
迎亲的队伍接近了,近到可以看清红嫁衣上粗糙的刺绣花纹。那位新妇有着与所有村姑如出一辙的平凡脸孔,颊上没有修饰的红晕近乎愚蠢,眼眸也迟钝得可笑,仿佛不知道自己除了看之外,还有被看的可能。
可就在这时,褒姒猛然嗅到了某种味道。那是再熟悉不过的味道,从三年前那些竞争者身上,褒姒曾无数次的歆享过这种芳醇,并不断以它喂养自己的美貌与信心。然而此刻,这气息却明确地出乎自己呼吸间,像毒液一样一点点地蔓延过来,侵蚀着、瓦解着她的自尊。
承认这一点就足够让褒姒愤怒的了——这种味道,叫做“嫉妒”!
自己竟对那近乎丑陋的新妇怀有嫉妒!将令天子神魂颠倒的美人,竟会对这尘埃般微不足道的民妇怀有嫉妒!
可那有毒的情绪切切实实的存在着。在看见这村女之前,褒姒从未因“美”而动摇——所有美人都害怕韶华不再,但自己的美却不附着于肉身,所以褒姒从不担心它会被时间偷走;每一天每一天,美依照自己的法则独自变换着存在状态,这令她本人都觉得新鲜。可这丑陋的新妇却直接从更深处颠覆了褒姒认为牢不可破的一切秩序——
冠绝褒国,乃至冠绝天下的美又如何?那是只是游离的壳,随时会像蝉蜕一样剥落,为了留住它自己必须用各种精密的奇技淫巧,每日每夜编织出密不透风的樊笼;但那村姑仅仅用粗鄙的肉体,单纯的心灵,就轻而易举地获得它的垂青,成了它的知己。她浑然不觉的与美嬉戏,无心无思的、满足的憨笑着,就是这个微笑,荡漾着至高天国的光辉!
每个平常妇人都会有情不自禁地流露出这笑容的一天,她们乏味的人生中,至少能拥有这一个朝夕的绝代风华;但自己的“这一天”是否会到来呢?褒姒没有把握回答这个问题……
洪德不再看迎亲队伍,将视线移向沉默的新妃。艳橘色的斜晖里,晚风裹着荼蘼花瓣,徐徐吹乱了青年的发丝与衣袂,仿佛随时都会带着他翩然飞去,那传送在风中的语声如裂帛般,既残酷又温柔:“您一定会获得天子的宠爱,这一点毋庸置疑。但是如果无法像她这样微笑,您就永远不可能成为真正的绝世美人。”
“如果我能做到呢?”不假思索的,褒姒大声回答,以几乎不像平常自己的灼热态度,她缓缓走到洪德面前,抬头逼视着对方:“当我成为天下无双的美人的时候,请你……”
这一刻,骤起的风卷着乱雪般的荼蘼花,霎时淹没了她的身影……
“你知道褒姒中宫当时是怎么说的吗?”说到这里,琢磨卖了个关子。
守园人笑得出乎意料的凄清:“说了什么都不重要,因为她绝不可能成功。”
琢磨再一次试图看透对方的表情,却在黑暗的障壁前徒劳无功地退回了。“哦……为什么这样想呢?”他慢条斯理的说着,调整略感疲惫的姿势,就在此刻,握在指间的陶盏突然脱手跌出——被突如其来的尖锐疼痛贯穿了胸膛,琢磨霎时动弹不得,仿佛一枚看不见的巨大铜针正刺入身体,将他牢牢钉在背后的石块上。
动不了了!剧痛像金丝一样嵌进四肢,剥夺了琢磨最后一丝力气,他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默默威压过来的身影,人头花蕾就悬在对方肩头上方的树梢。守园人从逆光的昏暗中凝视着琢磨:“我为什么会这么想?客人您应该再清楚不过了——褒姒不可能那样微笑,因为她永远都体会不到那乡村新妇的幸福!”
“你……究竟是谁?”琢磨的声音里第一次有了一丝颤抖,但守园人却毫不动容地埋近他耳边,喃喃低语:“……‘当我成为举世无双的美人的时候,请你把那个人还给我’……‘当你成为绝世美人的那一天,那个人自然会出现在你的面前’……”
“你怎么知道那个时候褒姒和洪德说的……”徒劳的疑问哽在喉间,琢磨目不转睛的看着守园人缓缓戟指向自己胸口:“那个时候,发现这躯壳里已经不是洪德少主的,只有褒姒……”
夜风起了……人头花蕾在守园人的肩上顾盼招摇,银丝状的萼片与纷繁的树叶一起絮语般瑟瑟作响。沉沉雨云裂开一线,其间闪现的与其说是白月,还不如说是一枚巨大而麻木的瞳孔。薄刃似的月光以剥去表皮的手势,推着黑暗渐渐落向守园人身后,他的面孔就这样无遮无挡地呈现在琢磨面前——
恍若镜里镜外,废园中的两个人有着一模一样的容颜。同样卓尔如天外飞仙,宛然没有一丝尘滓;但那雷同的色相下却隐藏着迥异的魂魄:一个是灰烬,一个是风烟。
“想不到你竟然……还在……”琢磨咬牙切齿地诅咒着眼前的状况。
“你当然没想到!”守园人凝视着自己的镜像:“否则就不会在我的墓冢前,饮下我的酒!”
这仅仅是最简单的咒术——吃进体内的东西会融入血肉,变成强制契约,除非肉体灰飞烟灭,不然被咒者永远都必须对施咒者惟命是从。